习斋四存编

  学问第二十  
  先生曰:“学问之道,明见论语,曰‘学诗’,曰‘为周南、召南’,岂读、讲可混。惟‘诵诗三百’有一‘诵’字,下却云‘虽多亦奚以为’,正言不学、不为之弊也。” 
  教边海若以居官忠廉之道,曰:“官虽小,亦君之臣也,民之主也,只廉能尽职,便自千古。”海若曰:“昔椒山先生作狄道典史,设施甚伟。”曰:“正欲子法椒山也。” 
  与门人习礼毕,谓之曰:“试思周旋跪拜之际,可容急躁乎!可容暴慢乎!礼陶乐淑,圣人所以化人之急躁暴慢,而调理其性情也;致中、致和,以位天地、育万物者,即在此。汉、宋误认圣人之学,群天下于读、讲、著作之中,历代遂以文字取士,而圣人之道已亡。再参以禅宗,遂扫地矣。吾辈与苍生,乌得蒙圣人之泽乎?” 

  万初问明理之学。先生曰:“治世之民愚,愚正其智也;乱世之民智,智正其愚也。三代之士,习行以为事,日用而不知,功绩备举。近之儒,思、讲以名学,洞悉而大明,精粗俱废;自以为操存明理,无不知无不能也,而实一无知能焉,可哀也!” 

  贾易问交。先生曰:“择交,宜急也。吾少时纳交于张石卿、王介祺、刁文孝、张公仪、吕文辅,皆不远百里以会之。近取诸郭敬公、李孝彀而父事兄事之。而久交不懈,三十年相扶翼,则今王法干也。吾勉于亲君子,远小人,则不及法干;子慎于斯二者,何患无交!” 

  立春前,砚水连日不冰。因思吾人天理暗长一分,人欲自暗消一分;正道暗进一分,邪途自暗退一 
  分。以是知吾人皆可为圣贤,衰世皆可以复三代,不必陡然纯阳而后信之,而后为之也。 
  孔门之敬,合内外打成一片,即整饬九容是也。故曰:“修己以敬。”百事无不精详,即尧、舜和三事,修六府,周、孔之六行、六艺是也。故尧典诸事皆“钦”,孔门曰“敬事”,曰“执事敬”。 

  一日端坐洗心,思人欲,污心之尘垢也;天理,洗心之清凉也;而持敬,则净拭之润巾也。 
  当忧不忧,当怒不怒,佛氏之空寂也;儒者而无所忧怒也,何以别于异端乎!忧则过忧,怒则过怒,常人之无养也;学者而为忧怒役也,何以别于常人乎!惟平易以度艰辛,谦和以化凶暴,自不为忧怒累。 

  观子路“告过则喜”,常思大舜合人己通天下,打成一个,善真不可及矣。试思子路与禹,“则喜”、“则拜”,当下是何等了脱,何等谦光,何等愉快!再溯而追思其未告、未闻之前,何等工夫,何等心法!再推而进思其既喜、既拜之后,是何等奋发,何等力量!吾辈自不容一毫自松,一毫自满,一毫自恕矣。 

  今世之儒,非兼农圃,则必风鉴、医、卜;否则无以为生。盖由汉、宋儒误人于章句,复苦于帖括取士,而吾儒之道、之业、之术尽亡矣。若古之谋道者,自有礼、乐、射、御、书、数等业,可以了生。观孔子委吏,简兮硕人,王良掌乘可见。后儒既无其业,而有大言道德,鄙小道不为,真如僧、道之不务生理者矣。 

  论律法曰:“顺性中度之谓礼,反性贼情之谓辜。礼全性于未迁,律制情于已放。故礼导其顺性,律恶其反礼,一也。三物、八刑,周公何分焉。圣人之世,俗静民安,而十井一廛,盖八十家畜马四匹,革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加以应供,盖不使一人闲逸也。礼射、乡射、大射,田、苗、狝、狩,盖稼穑外,不使一日暇逸也。圣人岂好劳役其民,而耗其财乎!恐一旦叛逆窃发,戎翟内侵,狃于逸脃之民,必胥亡也。” 

  谓文升曰:“事变猝来,当下仁智骈集,便看透始终,自然合义者,圣人也。蔽于事物,仁智不及,便欲乱行,忽然觉非,即迁于义,所谓‘不远复’者,大贤也。当下蒙蔽,行事错乱,仁智皆伤,悔悟,自怨自艾,或师友提撕,即改前非,更图新是,所谓‘闻过则喜’,‘改过不吝’者,贤人也。下此利害判然,能脱其所蔽,而勉于仁智,如汉高、世民者,豪杰也。至于始终滞锢,义理、利害俱蒙蔽焉,斯为下矣。” 

  语刚主曰:“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虽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不必附和雷同也。” 

  钟錂曰:先生勉于唐、虞、周之政,学孔、孟之学,尊祖敬宗,老老恤孤,隆师重友,辟邪卫正,改过修慝,务以日新、时惕为功,懔乎上帝降监,期于勿负苍生;乃抱负未展,郁郁以老牖下;惜哉!惟是天吝先生以伦常,使幼无父母,长无君臣,无昆弟,无子息,孑然一身,孤苦莫似;而独不能限其学德,时进日益,一言一行,皆可作世模范。谨于日谱,略摭梗概,以传于后云。 



  颜习斋先生年谱序 
  源于癸未介李子刚主执贽于先生,越岁先生殁,时源在关中。也反,刚主以所称先生年谱使源订,源为稍易体例,芟繁,间有所补益。既成,为之序曰:孔孟以前,无所谓儒者,儒即君若臣,功即德,治即教。孔孟穷血在下,始以儒名,然德即功,教即治。视二帝、三王、益、自本、伊、傅、周、吕,宁有殊哉? 

  先生尝谓孔子不得已而周流,大不得已而删订。盖著书立说乃圣贤之大不得已,奈何以章句为儒?举圣人经天纬地、尽性质化之能,一归于章句,而徒以读书、纂注为功乎?噫!此圣人之泽所以不被于天下者,二千年于兹也。先生崛起,无师受,确有见于后儒之高谈性命,为参杂二氏,而乱孔、孟之真,确有见于先王、先圣学教之成法,非静坐、读书之空腐,确有见于后世之乱,皆由儒术之失其传,而一复周、孔之旧,无不可复斯民于三代。于是砥行砺德,一以礼乐为准,射御书数,并成其能。毅然谓圣人必可学,而终身矻矻于困知勉行,无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慨然任天下之重,而以弘济苍生为心。 

  於戏!先生年谱具在,可考而知也。谱自三十岁以前,刚主据先生戊辰自谱及夙所见闻者为之,以后则据日记。后之学者,苟能以先生之学为学,绝去空虚文字之习,合体用经权文武为明亲一致之功,何德不可就?何治不可兴?何乱不可除?而三代之盛,何不可以再见乎?源与刚主及及门弟子共勉之,且愿与天下后世之有志斯道斯民者共勉之矣! 时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季秋,大兴门人王源顿首拜撰。
  凡例
  一、颜先生年谱,甲辰三月以前,本之先生追录稿,及塨所传闻;以后皆采先生日记。然日记共七十余帙,每岁日记不下七八十叶,嘉言卓行,不可胜收。又塨守先生省减读览之戒,修年谱起乙酉六月二十有五日,讫八月十有二日,除应他事外,一日务完一岁,则其涉猎而录出者,略亦甚矣。故每言如有再为修谱者,将其日记节录,尚可得五六编,编各不同,皆可传世,亦一快也。 

  一、二帝、三王之道,至孔子而集其成。然秦火以后,兴衰划然一分;汉、唐之士,抱残守缺,宋、明之士,伪袭僭篡,而圣道几委于地矣!先生崛起而寻坠绪,全体大用,焕然重明,天心世道,所关非尠,有志者详谛之,可以兴矣! 

  一、孔子不可得而见矣;然予以为孔子生知安行,如鲁论乡党所载,人或尚疑高远,以为非中材可以步趋。先生年谱,日日改过,时时省躬,虽愚柔观之,亦不可托言自诿也,诚为后人作圣模范。且讲道透快,剖陈世故剀切,修己治人之方,皆具于是。 

  一、先生平居教学,每叹先儒伐异党同,虚学欺世。一次河北诸儒为孙征君祝寿,王五公先生代先生作一诗,后先生以书规曰:“祝征君,鄙意也,但某不知而代为吟咏,则非立诚之道矣。”其严如此。故今谱先生,功过并录,一字不为镘饰,以守先生之教也。王昆绳规我曰:“词戆,非述尊者体,可易而婉之。”予曰:“谨受教。”然终无曲隐者。 

  一、先生交游论定者,各附小传。或谓先生年谱,不宜传他人,然先生会友辅仁之学,见于是焉,故宁赘勿削。 
  一、是编成,王子昆绳订之,实裨不逮;然终愧识浅学薄,不足写状先生。或再有赐订者,万乞无吝金玉!丁亥七月李塨识
  颜习斋先生传 
  颜习斋先生名元,字浑然,博野人。父昹,为蠡县朱翁义子,遂姓朱,为蠡人。先生孕十四月而生,生之日,人望见其居上有气如麟,忽如凤,皆惊异。既生,啼甚壮,有文在手曰“生”,舌曰“中”,足纹蝉翅甚密,时崇祯八年乙亥三月也。 

  戊寅畿内兵,先生父被掠去辽东,甲申鼎革,癸巳为庠生,名朱邦良。先生幼颖异,读书二三过辄不忘。学神仙导引,娶妻不近。既而知其妄,乃益折节读书。朱翁以讼遁,先生被系,而文日进。塾师异之,叹曰:“此子患难不能动,岂可量乎!” 

  年二十余,尊陆、王学,未几归程、朱。初先生父被掠去,久之无音问,母亦他适。先生时思父涕泣,而事朱翁、媪至孝,初不知父非朱氏子也。翁纳妾生子晃,稍疏先生,后更才害谋杀之,先生孝愈笃。媪卒,泣血数月,毁几殆。朱氏一老翁怜之,私谓曰:“若过哀,徒死耳!若祖母从来不孕,安有若父?若父异姓乞养者耳。”先生大惊,访之,信。及翁卒,乃归颜。 

  自宋周濂溪得陈抟僧寿涯传,以魏伯阳水火匡廓、三五至精,为太极图,言性与天道,主静立儒宗,程、朱因之,谓之道学;以为远述孔、孟,高出汉、唐诸儒上,实杂佛、老,非孔、孟之真。故秦、汉以来,二千年天下不得儒者之用,并佛、老为三教,而世运以雄侠为兴衰。先生初奉程、朱甚谨,后以居媪丧,觉家礼有违性情者,较以古礼非是,因悟尧、舜之道,在六府、三事,周公教士以三物,孔子以四教。静坐,禅也;读书、讲注,空言也。于是著存性、存学、存治、存人四编以立教,名其斋曰“习斋”,帅门弟子力行孝弟,存忠信,日习礼、习乐、习射、习书数,究兵、农、水、火,堂上琴竿、弓矢、筹管森列。尝曰:“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道与治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曰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乾坤之祸,莫甚于释、老之空无、宋儒之主静;故先生之学,以事物为归,而生平未尝以空言立教。 

  孙征君奇逢,容城人,时讲学河北,先生与之书曰:“宋儒言气质,不及孟子言性善。将作圣之体,杂以习染,而谓之有恶,失践形尽性之旨矣。周公‘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 
  ’,孔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一如唐、虞之盛,乃阴阳之秘寄于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近世言学者,心性外无余理,静敬外无余功,与周、孔若不相似然。即有谈经济者,亦不过空文著述。元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学二编,欲得先生一诲正之,以挽士习,而复孔门之旧。顾今天下以朱、陆两门互竞,先生合而同之,意甚盛。然元窃以为朱、陆即独行于天下,或合一同行于天下,而终此乾坤,亦只为两宋之世终此儒运,亦只为空言著书之学,岂不可为圣道民生长太息乎!先生将何以处此也。”又与太仓陆世仪书曰:“汉、唐训诂,魏、晋清谈,虚浮日盛,而尧、舜、周、孔之学所以实位天地育万物者,不见于天下,以致佛、老猖炽,大道沦亡,宋儒之兴善矣,乃修辑注解,犹训诂也,高坐讲论,犹清谈也。甚至谓孝弟忠信不可教,气质本有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元为此惧,著存性编谓理气皆天,气质虽殊,无恶也。恶也者,蔽也,习也。纤微之恶,皆自玷其体,神圣之极,皆自践其形也。著存学编,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期如孔门博文约礼,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乃二千年来无人道。而元独为之惴惴焉,恐涉偏私,毁谤前贤以自是,顷闻先生先得我心,喜而不寐,故奉书左右,祈一示宗旨,使聋瞽得所尊,奉为依归,斯道幸甚。” 
  世仪号桴亭,隐居不仕,著思辨录,学教以六艺为本,言性善即在气质,与先生所见略同云。 
  先生既归宗,欲寻亲,时方乱,且嗣未立,久之,乃如关东,誓不得亲不反。既而果得其于沈阳,殁矣,一女适人。寻其墓,哭奠如初丧礼,招魂题主,奉而归。遂弃诸生,终三年丧。 

  自是用世之志愈殷,曰:“苍生休戚,圣道晦明,责实在予。予敢偷安自私乎?”遂南游中州,张医卜肆于开封以阅人,所遇甚众,倡实学,明辨婉引,人多归之;然执宋儒之见者比比,未能化也。 

  商水李子青,大侠也。馆先生,见先生携短刀,目曰,君善是耶?先生谢不敏。子青曰:“拳法,诸技本。君欲习此,先习拳。”时月下饮酣,子青解衣,演诸家拳数路。先生笑曰:“如是,可与君一试。”乃折竹为刀,舞相击数合,中子青腕。子青大惊,掷竹拜伏地曰:“吾谓君学者尔技至此乎?”遂深相结,使其三子拜从游。 

  又于开封市上见一少年,甚伟,问其姓字,沽酒与饮。叩其志不凡,半醉,起舞,为之歌曰:“八月秋风凋白杨,芦荻萧萧天雨霜。有客有客夜彷徨,彷徨良久鸜鹆舞,双眸空千古。纷纷世儒何足数,直呼小儿杨德祖。尊中有酒盘有餐,倚剑还歌行路难。美人家在青云端,何以赠之双琅玕。”少年,朱越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