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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斋四存编
指“知我其天”问诸生:“如何是天降鉴夫子?天契夫子,天无心意耳目?”曰:“
天是理。”先生曰:“天兼理、气、数,须知我与天是一个理,是一个气、数;又要知这理与气、数是活泼,而呼吸往来、灵应感通者也。若不看到此,则‘帝谓文王’、‘乃眷西顾
’、‘予怀明德’等皆无著落,皆为妄诞矣。”曰:“如何是理、气、数?”曰:“为寒热风雨,生成万物者气也;其往来代谢、流行不已者,数也;而所以然者,理也。”
圣人亦人也,其口鼻耳目与人同,惟能立志用功,则与人异耳。故圣人是肯做工夫庸人,庸人是不肯做工夫圣人。试观孔子是何等用功,今人孰肯如此做?
读经、观史,非学,惟治心乃是学。置田房,积金粟,非治家,惟教子乃是治家。
郭生问:“作养将才如何?”先生曰:“武凶事,不比文,当以历练为作养,乃可用。以武生为乡落保长,其能守御捉贼者,即擢为郡邑关口守将;其守将之能守御捉贼者,即擢为总帅、参副之职,庶历练之干略,不比纸上之韬钤矣。不然,即尊宠一同科甲,恐亦如无用之文人而已。”
“二三子何患无君”,皆主狄人来亦汝君说,则是太王视邠民全无情义,徒委之于狄人,不似仁人气象;且与下句“我将去”不顺。吾想狄人迫至之际,邠人必有不量强弱,贾其忠勇,欲与狄人交锋者,故太王曰:“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养人者害人。”邠人必有环哭对叹,忧太王之陷害者,故太王曰:“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不谓之臣民,而谓之“二三子”,亲邠人于己也;不谓之我,而谓之其“君”,亲己于邠人也。君民一体光景,至今可想。
防口,贵逐事思量,如某人某事是不当说,如见某人断不当说某话。预先用功,必有得力。
郭敬公曰:“今人辄言断不能到圣人处,故不为,是必待到圣人处而后为乎!吾以为进一步亦是一步,彼原是不为,故托此言耳。”
人读书只为难记,耽阁许多,不知纵记亦无用。大要古书只管去读看,不问能记与否,但要今日这理磨我心,明日那理磨我心,久之,吾心本体之明自现,光照万里,所谓“一旦豁然贯通”者也。然须以清心寡欲为本。
人送仪于先生,曰:“愧薄甚。”先生曰:“情之厚薄若在财物,则贫者尽薄情人矣。”
敬身之功,衾蓐之内为最切,傥此处不慢其四肢,亦尊德性之一端。
或忧年凶产业难保,先生曰:“人生产业、身体、性命皆祖父之遗,三者俱昌大之,上也;俱保全之,次也;不幸不可得兼,宁破产业,勿亏身体。若恋惜房田,而忧劳以致疾病,是重祖父产业而轻祖父身体,不孝也。甚不幸又不可得兼,宁伤身体,勿坏性命;若迫于冻馁,而丧志以为不义,是保祖父身体,而贼祖父性命,更不孝也。故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盖极天下痛苦之境,至丧沟壑止矣;极天下凶残之祸,至丧其元止矣,人诚了此,则无累吾心矣。如曾子‘三日不火,歌声如出金石’,宁知第四日得食乎?即令饿死,亦如此矣。”
寡欲以清心,寡染以清身,寡言以清口。
语法干曰:“天生我此身,置在群生中,果较之亦庸众可也;若独出众也,而不为持世之人,是天生我以君子之身,而自旷之矣,是为负天。”
言卜第四
先生曰:“言、卜圣门高弟,当其问孝,夫子一告以‘敬’,一告以‘和’,盖中虽爱亲,稍出以傲戾之气,即不孝矣。”
或问:“鬼中神,神中鬼,如何?”先生曰:“如春是气之伸,其寒是神中鬼也;秋是气之屈,其暖是鬼中神也。”问:屈伸往来,曰:“如吾开口便是伸,闭便是屈;气出是往,入是来。”问:性、情、功、效,曰:“如风起止是鬼神,其所以为风处是性,发而动是情,吹木是功,吹木使之青,发枝发叶是效。”问:造化之迹,曰:“凡此皆显然可见,故曰迹。”
六气之疾常入肌肤,其症轻;惟私欲之疾,直犯心君,其病重。六气,侵边据城之寇也;私欲,弑夺篡逆之贼也;可无惧欤!
养身之道,在养吾身“真火”;养“真火”之道,在慎言、寡欲。寡欲则省精,省精则“真阴”足而“相火”旺;慎言则省气,省气则“真阳”足,而“君火”明。
吾人迁善改过,无论大小,皆须以全副力量赴之,方是“主忠信、徙义”之学。
伯夷弃孤竹周游。殷纣之世,恶秽成俗,曾无能尊其德、乐其道者,于是隐之北海之滨。迨闻文王作,就养于岐,想必在周公师友若干人中,非特口腹之养而已也。观乎礼俗以养目,听乎弦歌以养耳,徜徉乎关雎、麟趾之场以养天德;安处曾不多时,而文王崩,武王、太公遂经营伐纣之事,盖大伤其心,故又退隐首阳。其叩马一谏,亦辞世极思也。
教内子尽相夫之道,可以称贤。对曰:“不能。”先生曰:“昔周宣王姜后,盖亦庸人也,恐晏安致臣议,而脱珥待罪,不惟宣王终其德,而姜后亦至今称贤。夫人亦在乎为之而已矣,何不能之有!”
谓彭好古曰:“吾自得张澍而坐庄,得李仁美而冠正,得石孚远而作字不苟简,每当过将发,未尝不思三子也。今后许汝五日投规过录一纸。”
人议以便食款友,先生曰:“贫儒无宿味,仓卒客至,止能如便,富友杀牛,贫友割鸡,各尽其勤而已。如必相责,则贫富不能相友矣。吾昔百里访张石卿,米饭三盂而已,第三次偶有十钱,乃市五饼,而礼意勤勤,将不为厚友乎!”
某欲其子从学托人言于先生。先生曰:“吾之所学者礼,其子从吾游,则其家必设祠堂,家长率家众朔望为礼,子必拜父,孙必拜祖,度能之则来。”人曰:“但学中尽职可耳,何须虚礼为?”先生曰:“不然。世有抗命废职之子妇,皆因废礼故也。傥朔望叩拜,昏定、晨省、出告、反面,行之三月,自无与父母反唇之理。”
孟子“必有事焉”句是圣贤宗旨。心有事则心存,身有事则身修,至于家之齐,国之治,天下之平,皆有事也,无事则道统、治统俱坏。故乾坤之祸莫甚于老之无,释之空,吾儒之主静。
王子法干也。论卫出公事。先生曰:“瞆弑母获罪,周天子可废,辄不可废,犹之南子淫乱,卫灵可诛,瞆不可诛。据为辄者,当其父以晋师来临,止有率群臣出迎,自缚请罪而已。”王子曰:“瞆之杀南子,亦大义也,闻春秋不去其世子。”先生曰:“此中有毫厘之辨,若光武之废吕雉,余所许也,母子之际,不忍言也。”曰:“淫人男女皆可诛。”先生曰:“固矣。若吾子为齐太史,将不书‘崔杼弑其君乎’?”曰:“然。”先生曰:“否。君已桀、纣乎,臣则汤、武矣。若犹为一国之主也,乌得以一妇人故杀之乎!且吾子而为夷吾也,将相桓乎,抑诛桓乎?为孔子而作春秋也,将录桓乎,抑诛桓之禽兽行乎?故君子不穷人之隐。若以此律君,天下无君矣;以此律人,天下几人乎?吾子之论卫,正子路之见,非夫子见小君之心也。”曰:“脱有无伦之君用我,将臣之乎?”先生曰:“君子随时处中,如定公逐兄自立,夫子初年不仕,后却又仕矣。阳虎馈蒸豚,亦便往见。若以礼来,乌得不往?”又问:“为崔杼者宜何如?”曰:“杀其妻,弃官而逃,终身不仕其国可也。”
治病在清心,清心在知命。
人生居内,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旁无侍婢,而夫妻相敬、相畏,无比匿态,则几于贤圣矣。
或言:“习礼自好,但有近优人演戏之疑。”先生曰:“今日正坐不及优人耳。彼平时演定,手足扮出,丝毫不差,学者终日袖手诵读,临事一切懵懵,顾以演仪为耻乎!且以孔子之圣而与弟子习礼树下,朝廷之礼,前期旬余习仪,士犹羞之乎?以习行为羞,乾坤所以日非也。”
学问有诸己与否,须临事方信,人每好以所志认作所能,此大误事,正是后世泡影学问也。
人能去其荒心、荒身、荒口耳目之事,则常觉,则能断;断则不怠,觉则不荒,斯可以寻孔子之道矣。
天之生人,有一身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万人之人;人之治事,有一世之事,有数世之事,有百世千古之事。以一身为事者,命之曰匹夫。上此则十人、百人为其事,以至于以天下、千古为其事者,不毕其事不安也。故曰宇宙内事,皆吾分内事。予非其人也,然见城垣、仓库颓,则乘必式;闻民不聊生,则为之怆惶。
后世专尚空谈,故学孔子之言者,皆入孔子庙廷。儒者不学作事,故作孔子之事者,皆不得入孔子庙廷。韩文公以原道一篇入庙,而挽周为唐,焚毁淫祠千七百所之文惠,不得入焉。唐之一代,傅奕佐高祖辟异端,汰僧道,李邺侯出处合乎时中,陆宣公济难扶危,此数人者,何歉于三谒时相,乞怜当道,并称孔、墨,取友太颠之文公也?要之,是后世认晚年之删、述作,故称说其所删、述,羽翼其所删、述者,遂为孔子之徒;非然者,不得与焉。独不思孔子傥于五十前奠楹,将不为孔子乎?
七十子终身追随孔子,日学习而终见不足,只为一事不学,则一事不能;一理不习,则一理不熟。后人为汉儒所诬,从章句上用功;为释氏所惑,从念头上课性;此所以纸上之学问,易见博洽,心头之觉悟,易见了彻,得一贯之道者接迹,而道亡学丧,通二千年成一欺局矣。哀哉!
人持身以礼,则能得人之性,如吾庄肃,则人皆去狎戏而相敬,是与天下相遇以性也。此可悟“一日克复,天下归仁”之义。
学求实得,要性情自慊,则心逸而日休;学求名美,便打点他人,则心劳而日拙。此关不透,虽自负读书穷理,用功数十年,其实谓之一步未进。
王法干曰:“积德如积财,大贾不遗细利,故能成其富;君子不弃小善,故能成其德。”
语彭如九曰:“诗所以咏物、适情、言志也,即取其足以咏物、适情、言志而已,何必拘沈韵?且‘东、冬’一音,而在二韵,‘之、儿、无、池’等殊不相叶,而在一韵,诸如此类,有何意义。况沈约逢君之恶,妄称天意,送故主之江山,启新君之篡逆,虽加万刃之诛,不足以蔽其辜,而可遵其言为后世法乎!或既为诗,即宜遵韵,不知三百篇是遵何人韵书?不过取其音之相叶,以便于歌可耳。”
志气如刀,集义如磨刀;常磨则锋芒常锐,不磨则钝矣;一不义之事伤之,则刀摧折矣。
荆州齐泰阶言昼寝之难免。曰:“此是怠慢之过,须是自己断制。此处不断,更无商量处。然其要又在养精神,若耗惫精神至倦困之极,虽欲断制不能矣。然困倦不能撑支者,傥有大宾至,即出迎矣。要之,心常敬如见宾,心常乐如会友,何倦怠之有?其欲睡时,必是见得当下无事,便怀居。孟子云:‘必有事焉。’荀子云:‘其为人也多暇日,则过人不远。’学者安可有无事时哉?”
或产大而忧贫,先生曰:“贪之患也。产乏而求聚,聚而求广,广而求益,称此以往,虽有四海不足也。余尝言人有不足之心,世无不足之人。天生人本付以各足之分,故百顷之家足,一顷之家亦足,数亩之家足,赤手之家亦足,甚至乞丐之家亦足;非天降灾,吾未见饿莩之续路也。若役心以贪,又焉往而不贫哉!”
学人第五
先生曰:“学人不实用养性之功,皆因不理会夫子两‘习’字之义,‘学而时习’之习,是教人习善也;‘习相远也’之习,是戒人习恶也。先王知人不习于性所本有之善,必习于性所本无之恶。故因人性之所必至,天道之所必然,而制为礼、乐、射、御、书、数,使人习其性之所本有;而性之本所无者,不得而引之、蔽之,不引蔽则自不习染,而人得免于恶矣。”
沧州戴道默尚书致仕,与贫士及乡耆结社,五日一会。偶以酒数让其仆,朱弼廷责其作尚书态,怒,起行。戴急引过自责,朱不为止。戴次日乘驴,不带仆从,谒门谢,朱复不出。戴直入呼其妻为嫂,且曰“昨有口过,今特赔罪,幸以复兄”,乃出而平。二人高致,可谓相得益彰,是时戴已七十余矣。
知己间尽规过之义,遇过即指,最忌隐忍。隐忍之久,便成积轻;积轻之心生,而交不固矣。
游马生学,教之习端坐功,正冠整衣,挺身平肱,手交当心,头必直,神必悚,如此,则扶起本心之天理;天理作主,则诸妄自退听矣。
养身莫善于习动,夙兴夜寐,振起精神,寻事去作,行之有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壮;但说静息将养,便日就惰弱。故曰“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
子曰“学如不及”,是何等敏皇,何等急切。吾人尝把时日潦草过去,何以为学?
不善之念一起于心,精神为之萎败,耳目为之昏瞆,况作其事乎?况与其事相习而染乎?乌得不梏亡天性,日即于禽兽乎!人心诚危已!
天地之宝,莫重于日月,莫大于水土,使日月不照临九州,而惟于云霄外虚耗其光;使水土不发生万物,而惟以旷闲其春秋,则何以成乾坤?人身之宝,莫重于聪慧,莫大于气质,而乃不以其聪慧明物察伦,惟于玩文索解中虚耗之;不以其气质学行习艺,惟于读、讲、作、写旷闲之,天下之学人,逾三十而不昏惑衰惫者鲜矣,则何以成人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