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斋四存编

  这个老贼,贪心不辍。  自有这个天地便有这个人,自有这个人便有这个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的人伦,佛氏独灭绝之,自有这个天地人,便有这个生生不穷的道理,佛氏独斩断之;真是个杀人的贼了。高皇命名以此,王言何确也!至“老”之一字,更中其情。贼不老,犹或有悔心,犹或不巧于盗,犹或易扑捉;惟是他老熟于盗,生不回心,死不悔祸,善为淫词诡术以欺天下,后世任是聪明伶俐的人都被他瞒过。吾儒之道,有天地还他个平成,有父子,还他个慈孝,有民物,还他个仁爱,因物付物,不作自私自利心。释氏全空了不管,只要自己成个幻觉的性便了,真是贪利行私的;又全无悔意,竭力在那幻妄理上去做,尽力在那幻妄途上去走,则此贪心何时是辍?彼自家却假说些甚么清净慈悲,非圣祖箕大眼,谁能指出他这个“贪”字?
  将大地众生,偷出三界火宅。  释氏甘空寂,自谓“清凉世界”,故指两间为“火宅”。不知乾坤中二气五行全赖此火。天地非太阳真火则黑暗,人非命门真火则灭绝,忠臣孝子一副热肠,愚夫愚妇一段热情,酿成世界,这大地众生离了火宅,便过不得日子。且释氏亦自火宅中生出,即结成舍利子,亦是火宅中豆大火光。彼自己且偷出不去,又乌得偷出众生哉!曰“偷出”者,圣祖原老贼一种偷出贪心而定罪耳。火便是世间生生不穷的种子,火宅便是世间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行走的去处,佛氏尽欲偷出,正名定罪,真是老贼了!
  掩迹则假灭双林,逃形在微尘刹界。  此是据佛事实而形容老贼之情状也。谓在双林之地,托名假死以掩其迹,又逃其形在微尘刹界,使人莫得擒捉也。然佛虽善逃善掩,天地如烘炉,日月如明镜;彼在中间,终是不能逃得一步,止落了一个贼害天下之物。
  五十年谈许多非言,三教中头一个说客。  佛说法不足五十年,言五十,举成数也。其间如弃绝父母之言为非孝,背叛圣人之言为非法,如天上地下惟我为尊之言为非天地,如耳、目、口、鼻、身、意六贼之言为非人,总之皆非言也。“三教”者,世俗以儒宗孔子,道宗老子,桑门宗释迦为三教。我夫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躬行六德、六行、六艺,非徒以口说者,而且为天地肖子,为众生父母,至亲也,不可言“客”。即老子玄牝守雌,微异吾儒,然孔子称其犹龙,老子习于礼,自言以道治世,其鬼不灵,则亦非徒逞口说者。况当时为周柱下史,亦中国人臣也;生于苦县,亦中国人子也;凡天下李姓皆祖之,亦中国人父也;不可谓之“客”。飞霞紫气之说,乃后世道家者流妄托耳。惟释迦空天地,空万物,亦空其身,全无一些行实,专事口说。生于伽毗罗国,行于天竺国,与中国全无干涉,真是个客。且空天地,则天地孛蚀之客气;空万物,则万物游魂之客忤;自空其身,则此身追命之客鬼。“说客”二字,确乎不可易矣。然说客又坐之以“头一个”者,何也?如儒之庄、列、仪、秦,道之五利、灵素,释之佛图澄、鸠摩罗什,或以口说,或以笔说,皆说客也,而不若释迦为最。
  普天下画影图形,至今捉你不得。  贼与帝王势不两立,有贼则帝王之教化不行,宇宙之民物不安,宜急急捉者故遍天下画为影像,图为形色。毬毛跣足,明是老贼之状;破额裸身,明是老贼之体;闭目趺坐,明是老贼好为佚逸之态;亦易知易见,可一索而速擒者,乃至今捉之不得,则中国之祸何时已乎!人民何辜,遭此土偶作崇!太祖独曰,吾将画影图形以捉之也。是大聪明,大手段;故末二句果然捉住。
  呵呵呵!没得说,眉毛不离眼上横,两耳依然左右侧!  此一段,便是高皇捉住佛处。呵呵呵,大笑声也。佛全凭口说,而今笑你将何说乎?你眉毛依然在眼上横著,你何不空此眉?两耳依然在左右长著,你何不空此耳?盖五官、百骸是开辟来有的,五伦、百行是尽人外不了的。佛空父子,必是空桑顽石生的然后可;然纵生自空桑顽石,而空者犹是桑,顽者犹是石,岂是空的?空君臣,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地是天子的父母,四夷是天子的手足。佛若说空,则上不得天,入不的地,遁不得山林,逃不得外国,佛将安之?空兄弟、朋友,而又广度生徒,是去绊而戴枷了,岂止不能空乎!空夫妇以绝生生之道,而自己却欲结舍利子以长存,谁还说是空的!太祖指其易见处,就眉与耳言之,而老贼情状毕露,伎俩尽穷,束手就擒矣。唐高祖沙汰一勅以后,录捉贼之功,太祖其首乎!
  存人编卷四
  束鹿张鼎彝毁念佛堂议
  元藏拙草茅,素不惯交显达。一时君子,盖多其人,苦愚陋无由知。以寻父游辽左,贬节叩号,无门不入。奉天少京兆束鹿张先生为吾友尚夫兄,且怜苦子,为颁布报帖所属,是以得侍坐侧,闻此议也。谨录为唤迷助。
  甲子,张子奉简命督学奉天,既抵沈,适通志成,大京兆以其稿属为仇校。见其志祠祀,锦北关有曰“念佛堂”者,喟然曰:风俗之不淑,民无礼也;人心之不正,上无教也。子舆氏曰:“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尧之所以治民者何也?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蚩蚩者氓,日用饮食,晓然于三纲、五常而不敢于邪慝斯已矣。锦州为我朝龙兴地。太祖、太宗暨世祖,皆尝以尧、舜之治治之者也。今上命吾侪来尹兹土,固将曰,尔受兹嘉师,庶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以无负我二三城尧、舜之民也。锦民者,竟群然以念佛为业,而又肆然鸠工庀材而树之堂,而又巍然峙于都会之衢,而又煌然登诸通志,以昭示夫天下后世!所谓“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者,固如是耶?
  余窃以为惧,爰召太守某君而议曰:“盍毁诸?”辞曰:“锦民之习于是也众,且匪伊朝夕矣,仍之便。”予瞿然曰:“佛法至汉明始入中国,迄今千余年,西方圣人之名遍海澨;凡名山大川,靡不有珠宫贝阙以供香火。然圣君贤相虽未能尽去髡发之侣,断未有等释氏于二帝、三王之道,迪万世以祈雍熙者也。即萧瑀、王钦若之徒,为圣君贤相所不齿,亦不敢播为令甲,以合掌当空闭门诵经之事号召乎寰区也。甚而至于佛图澄之佐石勒,姚广孝之佐成祖,身本缁衣,而得君行政,奏底定之勋,宜以其术易天下矣,卒亦未敢撺一言于制治之书,俾有室有家者,胥率彼天竺教,作六时梵诵也。子太守当尧、舜在御,而乃使锦之民群然以念佛为业,肆然鸠工庀材而树之堂,巍然峙都会之衢,煌然登诸通志以昭示天下后世,为萧、王、佛、姚所不为,将何以无负嘉师而对扬天子之休命?至不瞩于非义而诿诸众且久,则甚矣子太守之饰也!
  闻之义州乡俗,故重佛、老及诸不经之神。有医巫闾先生者,制祀外神文,祝而悉焚之,一时翕然,无或梗焉者。夫义之民众矣;其俗亦非一日矣。医巫闾不过一谢病乡先生耳,非其有责也,非其有权也,乃毅然行之,而义州人无敢梗焉者,岂有他欤?躬行以导之,积诚以动之,坦白洞达以晓之,虽甚顽愚,固无不可格之民也。子太守保厘东郊,民之表也。诚破其饰而振其诿,何畏乎徒之繁而淫于俗者之深且久哉?若念锦土瘠凉,其材或可惜,则锦向有辽右书院,为明樊介福直指所建,借其地而复之,集郡之俊秀实其中,而课之以白鹿洞之规条,救俗育才,均有赖焉,其谁曰不宜!惟子太守勉旃!”弗应,默然而退。嗟呼!义,锦属也。医巫闾先生之子若孙犹有存者,宁无闻之而齿冷!
  辟念佛堂说
  京兆方构前议,未成稿;予适入衙,欢然诏予曰:“辟异端,浑然素志也。念佛堂之设最为不经,盍为我辟之?”予退,草此以进。
  昔者圣人之治天下也,惟务生人,其生人也,务厚人之所以生。故父子,人之相生也者,教之孝慈;兄弟,人之同生者,教之友恭;夫妇,人之从生者,教之义顺;君臣朋友,维人之生者,教之令共与信。恐人之未必克尽于是教也,为之立学校以宣行艺,鸣鞀铎以警道路,导之也;为之法度藏诸王府,律令悬之象魏,示之也;入教者赏于祖,出教者刑于社,令民知所趋避也。圣人之公卿百执事以及州牧里师,咸奉是以勤其职,圣人亦以是上下其绩,此二帝、三王之治之所以隆,而风俗之所以美,为继天立极之化也。
  降及秦、汉,治虽不古,而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凡天下之为生者,未之有改也。自汉明帝乃西迎以死教天下之妖鬼,入我天朝,其号曰佛。五蕴皆空,是死其心及诸脏腑也;以耳目口鼻为贼,是死其身形也;万象皆空,是并死山川草木禽鱼也;推其道易天下,男僧女尼,人道尽息,天地何依!是并死世界宇宙也。举振古来十百圣人所以生天下之道法尽夷灭之,举千万载生民所以相生、从生、同生、维生者尽斩断之。然人君迎之,亲王奉之,历代风靡,寺庵遂遍天下,仁人君子望清凉台,未尝不痛心疾首也!
  然寺庵虽俨然立,僧尼虽公然行,而都鄙不寺不庵之地,闾阎不僧不尼之人,犹未有异名别号以倡邪说者。迨红巾、白莲始自元、明季世,焚香惑众,种种异名,旋禁旋出,至今日若“皇天”,若“九门”、“十门”等会,莫可穷诘。家有不梵刹之寺庵,人成不削发之僧尼,宅不奉无父无君之妖鬼者鲜矣,口不诵无父无君之邪号者鲜矣。风俗之坏,于此为极!犹幸国朝严擅建庵观寺庙私度僧尼之禁;凌迟无生老母,屠夷新河妖人。煌煌显律,凛凛王章,愚民犹有不辨邪正,不畏生死,相聚会佛者,仁人君子所以听佛声,未尝不痛心疾首,淫淫泪下也。噫!
  愚民何知?妄谓念佛可以致福免祸耳。殊不思福者何?子孙昌、家业富之谓也,祸者何?绝子孙,无家业之谓也。彼佛者,有子孙耶?有家业耶?佛已无福,念之其可以致福耶?佛已大祸,念之其可以免祸耶?况天地鬼神昭昭在上,不可以伪言欺,苟不实践忠孝,笃行仁义,即口称忠臣孝子之名,日诵大仁大义之语,天地鬼神必且靳之福而降之祸。况口称不忠不孝之非鬼,日诵贼仁残义之邪言,天地鬼神其不益怒而加祸耶?以念佛求福,愚且妄矣!念佛已愚且妄,况聚为群社,立之室堂,公然建之城市,闻之官长,其干法坏俗、又何等耶!是又愚之愚、妄之妄者矣!
  今锦州府志有云“念佛堂”者,世未前闻。官吏非徒不之禁,而且显登之记载,以长邪俗,污典册,奈何不知圣人生天下之教而忍于助死天下之教也!仁人君子所以阅锦府祠祀记,未尝不痛心疾首,淫淫泪下也。噫!
  拟谕锦属更念佛堂
  既呈前说,京兆遂出所议示予。予曰:“经世之文也。”然窃念议之辟之,不若直行文更之;遂草此进。
  呜呼锦守!天生苍赤,爰赋恒性,叙为五典,厘为百善;顺之吉,逆之凶。矧其弃之,鲜不殄灭!
  越自东汉,皇天降割于我时夏,使西番妖法入惑我黔首,五典咸堕,百善俱废,忍绝天性,谬托慈悲,苦戾人情,妄称极乐。沙门辈复敢恣为幻灏,创为十王、阴狱诸危酷,恐栗我赤子;谓呼乃佛号,立致种种福,立脱种种难。
  呜呼!惟德动天,非修善克允,福弗幸邀;非改过克允,祸弗苟免;举口而致,斯民畴不易从!始迷是非,继反荣辱,终至不畏刑戮,生死是以,呼佛成俗,敢营堂城市,罔知禁忌。
  呜呼锦守!小人何知?惟君子心思;小人何识?惟君子耳目。素迪不勤,素戒不饬,今复显登之志册,以翼邪俗。呜呼!予兹惧上干天子降罚,传讥于后世。
  呜呼锦守!易乃风俗,是责吾侪。其罢堂中所有,更匾额曰“乡约所”仰承天子制,选老成德望,朔望讲读圣谕,训正斯民,无俾终恶。
  呜呼!予闻兹土医巫闾先生贺子钦易诸佛刹为书院,讲朱考亭白鹿洞规,淑俗明季,当日士夫齐民胥安从之,罔有异。矧予暨汝,实尸名位,孰与乡先生反掌丕变,信无梗!无俾志册比观,取羞贺贤。勖旃锦守!易一时羞,作千古美,锦守勖旃!

习斋四存编 下 (清) 颜习斋(nnno兄提供文本)

  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凡例 
  一、先生嘉言卓行,不可更仆,录未百叶,遗轶尚多,然可想见其他,观者惟期则效,不必以睹一斑为憾。 
  一、年谱已载者不复更录,然于振励后学,扶树道教,恳恻动人者,亦间或重出。 
  一、录中惟各章首段书“先生曰”三字,余不赘,以是编专属先生言行也。先生日谱亦载他人言行,善者兹亦偶有摘录,然必冠其姓字,庶几披览了然。 
  一、是编挨日谱摘录,门类未分,然亦列为章数者,亦窃取鲁论学而等章之义。 
  一、仆学极谫陋,不足传述先生之学、德,言行之录,谨志遗泽于不坠耳。傥仁人君子赐之裁订,得以传世行远,不惟仆感且不朽,即先生在天之灵,亦攸尔称快也。
  习斋先生叙略
  先生讳元,字浑然,号习斋,博野人。父昹,幼过嗣于蠡县刘村朱翁,因姓朱,为蠡人。先生生于明崇祯八年乙亥三月十一日,生时,居上有气如麟、忽如凤,望之者皆惊异,啼声甚壮,七日,能翻身。年四岁,东兵至,父遂随入辽东。朱翁有母丧,先生著丧服冠立椅上,劝饮馔如成人,吊客咸异之。六岁值生日,家人设桌,杂陈诸器物,视所取,先生携笔题如字者数十。是为崇祯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朱翁买侧室杨氏。后生子晃,稍疏先生,晃后更谗害。八岁就外傅,朱翁给钱令买饼食,先生尽易纸笔。十岁为国朝顺治元年,十二岁能干师门内难,委曲周全,读书二三过辄不忘。十九岁遭讼事,先生被逮,而文倍佳,塾师异曰:“是子患难不能乱,岂常人乎?”未几入庠,而狱事平。因思父,悲不自胜,志欲东寻,以厌于朱翁,不果,作望东赋,每朔望节令必东北乡遥拜父,四时继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