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全解

  泰誓中       周书
  汉律厯志曰周师初则殷之十一月戊子后三日得周正月辛卯朔明日壬辰至癸巳武王始戊午渡逾孟津孟津去周九百里师行三十里凡三十一日而渡以是考之则武王自宗周而来至于孟津其师行盖已逾月矣于是渡河而北距商郊密迩故三日之间而三誓师焉上篇虽不明言所以誓师之日然以中篇曰惟戊午王次于河朔则知上篇当是上丁之日尚在河南未渡孟津之时所作既誓师而后渡河也中篇则是戊午日既渡而次舎于河之北所誓也至下篇曰时厥明王乃大廵六师明誓众士则又是戊午之明日己未将启行以趋商之郊既作此篇而后行也所以三日而三誓师者盖三令五申之谨重其事而不敢忽也
  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羣后以师毕防王乃徇师而誓曰呜呼西土有众咸聼朕言
  戊午次于河朔至癸亥凡五日已陈于商郊则是其次也才一宿耳明日而遂行也而春秋庄公三年书公次于滑左氏传例曰凡师一宿爲舍再宿爲信过信爲次此说非是据武王之于河朔才一宿耳而谓之次安在其爲过信爲次也哉左氏传例拘泥不通大抵类此武王先次舍于河北盖先诸侯而渡也诸侯之师既毕渡然后以其师来防武王于是廵行六师盖所以慰安其渡河之劳也昔楚庄王围萧师多寒王廵三军抚而勉之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武王之徇师而誓是亦所以抚民而勉之也周都丰镐其地在西当时从武王渡河者大抵皆西方之诸侯故其徇师而誓则嗟叹而呼之曰西土有众咸听朕命盖申诰友邦冢君而示以其伐纣之意也
  我闻吉人爲善惟日不足凶人爲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犁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
  此武王所闻古人之有是言也人莫不有好苟好之则必有投之而不已之意特顾其所好者如何耳所好者善则其爲善之心惟日以爲不足爲善而日不足则将爲吉人而动防不吉矣所好者不善则其爲不善之心亦惟日爲不足爲不善而日不足则将爲凶人而动罔不凶矣故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爲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爲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耳盖舜之徒与跖之徒其孳孳则同其爲善爲利之心则异其积善与利之心则其所成就者将至于爲舜爲跖由是观之世之人苟能移其爲不善之心而爲善则其爲善亦将无所不至惟其自暴自弃安于爲不善而莫知其非耳由此观之小人之爲不善其用心亦非不专精以其所习者无非骄奢淫逸之事此其所以用心逾勤而召祸愈速也故武王将极陈纣之恶至于秽德彰闻神怒民怨而不可救将推本其所以然者则将在于爲不善惟日不足而已既谕其理之如此于是陈其所以惟日不足之故而曰今商王受力行无度言其于无法度之事力行之而不怠也中庸曰力行近乎仁所贵乎力行以近仁者惟其有度故也苟于有度之事然后力行之而不怠则其执德也洪信道也笃矣今纣乃力行于非法度之事惟日不足此其所以穷极天下之恶至于危亡而不可救也自播弃黎老以下至于秽德彰闻此又其力行无度之事也黎老国之老成人也孙炎曰面黎色似浮垢也罪人者逋逃之小人也既力行无度之事于国之老成人则播而弃之至于逋逃之罪人则昵比而亲之而又方且淫于色酗于酒肆爲暴虐之事其臣下习纣之恶亦皆安然爲残忍于是分爲朋党之家互相告讦以爲仇敌其在位之人皆以权势相胁更相殄灭此其所以亿万臣而有亿万心也纣既淫肆酗虐而其臣下化之人皆朋家作仇胁权相灭于是淫刑滥罚横及无辜之民民之无辜者皆呼天告寃而秽恶之德彰闻于天而爲天之所弃然推原其所以至于此无他惟力行无度故也
  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防元良贼虐谏辅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逺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纣既自絶于天而天弃之则武王受天之明命不可不应天顺人而伐之于是遂言夏桀之罪未至于纣之恶而尚且爲汤之所伐此则以见纣之不可不伐也惟天惠民惟辟奉天言天之爱斯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其所以立君者盖欲使奉天所以爱民之道而已故人君之职惟在于爱民爱民者民懐之民懐之则天与之矣苟不能爱民则失其所以爲君之道而民叛之民叛之则天弃之矣古之人君自尧舜禹以来无非以爱民爲事天之实故能祈天永命而福祚无穷至于桀纣不克奉天而肆爲刑戮流毒下国天不忍斯民陷于无辜也于是佑命成汤使之降黜夏命代之爲君以惠斯民而承顺上天之意非天偏私于成汤而偏疾于夏桀也桀不能爱民故天爲斯民而降黜之汤能爱民故天爲斯民而佑命之其或予或夺凡以惠斯民而已桀之罪既已如此况受之罪又过于桀其所以过于桀则下之所言是也剥防元良者孔氏曰剥伤害也元良善之长也其意盖谓伤害善人也不如苏氏之说曰剥落也防去也古者谓去国爲防元良微子也微子纣之同母兄以爲庶子而不得立者以其生于帝乙未即位之初以礼考之则与纣俱爲嫡子而微子长故成王称之曰殷王元子此说是也贼虐谏辅爲比干也纣之所以剥防元良使之逃亡而不复追贼虐谏辅至于杀之而无所惜者盖纣之意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者此其所以慢神虐民而肆然无所忌惮也太史公曰纣资辩捷给闻见甚敏才力过人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髙天下以声此语不知太史公何所据而云然武王数其罪以谓言之如此则信乎如太史公之言也凡此皆纣之罪所以异于桀者盖桀之所不爲而纣则爲之也世谓桀杀闗龙逢此未必然也武王以贼虐谏辅爲纣之罪浮于桀者使桀果杀关龙逢则是与纣同罪矣汤诰汤誓数桀之罪不过率遏众力率割夏邑而已又不过曰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而已武王亦惟曰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则是桀之所以亡者惟肆爲虐政以残害斯民不至于纣之穷凶极恶而无所忌惮也桀犹不免于亡故天以其所以佑命成汤者而命我武以伐纣之事将使其奉天之罚而乂斯民也其者未足之辞也犹盘庚曰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盖言之于未然之前者其辞当如此也所以知其以予乂民者以其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故知戎商之必克而有以承顺上天之明命以乂斯民也戎大也与康诰言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同大明之诗曰爕伐大商其言大商即此所谓戎商也戎商必克言商虽大国我必克之朕梦协朕卜汉孔氏曰言我梦之与卜俱合于羙善此说非是既云朕梦协朕卜则是梦与卜合矣何须继之以合于羙善国语单襄公曰泰誓曰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以三袭也韦昭曰言武王梦卜祥之合故遂克商有天下今当从此说所谓休祥者气候之先见者髙祖入秦关范増使人望其气皆爲龙成五色若此之类所谓休祥也中庸曰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恶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动乎四体者梦也见乎蓍者卜也至于祯祥则此所谓休祥也纣之将亡周之将兴其吉之先见至于梦卜休祥三者皆合于是知其必克之理也非惟其验之于天时有必克之理至于考之人事亦莫不然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此则以人事而知其必克也受爲逋逃主萃渊薮至于有亿兆夷人夷人者言此亿兆之人纣皆与之同恶相济视若等夷也虽有亿兆夷人然皆朋家作仇胁权相灭其实人各有心离心离德而不足恃也我之所与共事者惟治乱之臣十人虽但有十人皆与我同心同德以戡定祸乱故虽十人足以敌纣之亿兆夷人也武王但言乱臣十人而不言其十人爲谁至孔子举此语而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爲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虽以爲有妇人焉亦不言其妇人与九人者何人也至汉儒乃以妇人爲文母九人爲周公召公毕公太公荣公闳夭太顚散冝生南宫适此亦但是以意揆之未必然也至刘原甫又谓子无臣母之礼而以妇人爲邑姜夫谓子无臣母之理诚是也而以邑姜爲乱臣亦恐此理不然然则孔子所谓妇人者世既乆逺盖不可必其爲何人矣而其十人者虽必是周召闳夭之徒然亦不可一一如汉儒取必其当时之九人以足其数盖经无文阙其所疑可也既纣之亿兆夷人离心离德我之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则是亿兆夷人之中虽有至亲苟其心德之离必将叛之不如我之与乱臣十人皆仁人也仁人用则虽十人不患无亿兆之附此正犹孟子曰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也周至也谓至亲也此正如所谓亲戚叛之但是假设之辞非有所指而言也而王氏则谓指微子而言谓微子之徒以纣爲无道而周有道故去纣而归我此所以纣虽有至亲而不如我之获仁人也审如是则是周未兴师而微子已归周矣武王既得微子以爲获仁人然后兴师往伐纣如此则是微子预亡其国爲名教之罪人安得爲仁人乎微子之归国盖在周既伐商之后某于微子之篇已论之详矣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朂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此盖天之视听惟视民之好恶而其吉凶祸福应如影响我当奉天之命以尽其惠民之道也以其身任爲君之责凡百姓之有过则是我一人之有罪盖自任天下之责也汤诰曰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盖不如是则不足以爲天吏也既以其身任天下之责则伐纣之罪以拯斯民于涂炭之中者武王不敢不以此而自任也故我今必往而伐纣以扬我之威武往之商郊侵纣之疆取彼凶残之人以张我之伐功苟能胜纣而安天下则于汤之功有光显矣此又申结上文之义也受罪既浮于桀则武王伐之而于汤有光固其理也朂哉夫子者言此事乃尔将士之所当勉也防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者汉孔氏曰尔将士无敢有无畏之心宁执非敌之志伐之则必克矣民畏纣之虐危惧不安若崩摧其角无所容头据孔氏之意盖谓武王恐将士之轻敌则戒之以宁执非敌之心其所以宁执非敌之心者盖以百姓畏纣懔懔然若崩厥角恐其或爲纣之用也盖经文既言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则孔氏之说不得不然也武王既晓之以伐纣之意于是遂嗟叹而緫结之以告庶邦冢君以下谓我之乱臣十人既与我同心同德以伐纣矣则尔当一德一心以与我致讨于纣立定厥功则尔与我国家将世世享无穷之福矣书本百篇遭秦火不存至汉稍稍复出伏生以口传二十八篇孔壁续出二十五篇某尝疑此二者必有所増损润色于其间何以知之以孟子知之孟子之举康诰曰杀越人于货愍不畏死凡民罔不憝孟子之举泰誓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而今文泰誓曰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其字大抵相同而其文势意防则大有不同者康诰伏生所传之书也泰誓孔壁续出之书也故某以是二者异同之故而致疑焉盖伏生齐人也齐人语多与颍川异晁错受书之时伏生老不能正言使其女传言敎晁错晁错所不知者十二三仅以其意属读而已孔壁中科斗文字孔氏得之其时科斗书废已乆时人无能知者姑以体定其可知者尔则是此二者必有己之所不能晓者而以其意导合麤令成文耳学者生于千载之下当夫简编讹脱之余固不必以今之书爲信然而亦当信其可信者而阙其可疑者不可以汉儒所传之书爲出于帝王之手而不敢畧致疑于其间也孟子生于战国之时去帝王之世犹未逺而六经犹在尚且以谓尽信书不如无书盖苟理之所不安则莫可信也况又烬于秦火烂于孔壁而增损润色于汉儒之手乎
  泰誓下       周书
  时厥明王乃大廵六师明誓众士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
  此篇盖戊午之明日己未将于孟津既誓师而后行也孟津之防友邦冢君各以其师济河然后进而陈于商邦武王将帅之而行则必大廵六师明誓众士告之所以伐纣吊民之意其曰六师史官之序述緫其多而言之盖泛指诸侯之师也非谓周于此时已备六师之制也案周礼万二千五百人爲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武王未克纣而有天下尚爲商之诸侯但有大国三军之制耳此云六师盖指孟津之防所合诸侯之师而言之亦犹棫朴之诗美文王能官人而其诗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此指文王出师之时所合诸侯之师也中篇曰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羣后以师毕防此篇曰时厥明王乃大廵六师明誓众士辞虽不同其实三篇之誓皆是緫告友邦冢君以及御事庶士但史官变其文耳若谓中篇但告羣后下篇但告众士则不可也武王既大廵六师明誓众士于是嗟叹而呼之曰我西土君子盖当是时友邦冢君及御事庶士之在孟津者皆西土之人也君子者统上下而言越王勾践伐呉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爲中军则是士卒亦可以谓之君子
  天有显道厥类惟彰今商王受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絶于天结怨于民斮朝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痡四海
  汉孔氏曰言天有明道其义类惟明王所冝法则唐孔氏遂举孝经则天之明左传以象天明以谓凡治民之事皆法天之道天有尊卑之序人有上下之节三正五常皆在于天有其明道此天之明道其义类惟明言明白可效王者所冝法则之据二孔之意盖欲与下文狎侮五常之义相属然而其说迂回费力此二句但谓天道之于人其吉凶祸福各以其类而至厥理甚明也禹之征有苖益賛于禹曰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汤之伐桀其诰多方曰天道福善祸淫与此言天道其意正同但其辞有详畧尔惟天之道其祸福吉凶如影响之应形声无所僭差而纣则狎侮五常荒怠弗敬自絶于天结怨于民此其所以爲天道之所断弃也中庸曰天下有逹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兄弟也夫妇也朋友之交也此五者皆是人伦之常道故谓之五典亦谓之五常今纣于此五者狎侮而荒怠弗敬是失人伦之常道也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爲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此云狎侮五常即孟子所谓自暴也荒怠弗敬即孟子所谓自弃也此两句相因而成文汉孔氏曰轻狎五常之敎侮慢而不行之大爲怠惰不敬天地鬼神以此两句分爲两意则失之据侮五常但谓其狎五常怠弃之而弗行尔惟其自暴自弃失人伦之常道则是失其本矣所以自絶于天结怨于民也周希圣曰天非絶纣而纣自絶于天民非怨纣而纣自结怨于民此说是也伊尹曰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与此言正相反使纣不自絶于天天其忍絶之乎使纣不结怨于民民其至于怨之乎此盖言其所以致天人之怒者皆其所自取也自此以下又论其所以自絶结怨之实也天聦明自我民聦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天之祸福吉凶大抵因民而已纣之结怨是乃其所以爲自絶也故武王将论其罪恶贯盈至于上帝弗顺祝降时防则必先之以其暴虐于民以失四海之心者斮朝涉之胫谓冬月见朝涉水者谓其胫耐寒斮而视之剖贤人之心谓比干忠谏以其心异于人剖而视之此二者其暴虐之最甚者也故首以爲言盖朝涉而寒者在人情之至可悯也而乃斮其胫贤人之忠谏国家所頼以存者而至于剖其心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惟其忍于此作爲刑威以杀戮无辜其毒痡徧于四海之人也冝乎纣之亡无足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