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全解

  王未克变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王徂桐宫居忧克终允德
  伊尹虽丁宁恳切如此而王犹安于不善未能变也故伊尹以谓此乃习于不义之事且将失其所固有之性而沦于恶习且将与性俱成于恶矣夫苟其所固有之善犹有存者则其所以谆谆以诲之者如此之深切着明岂不少悟而知所愧耻者哉今也曽是莫听安其危而乐其所以亡者则是不义之习殆将成其性若其固有者矣岂复可以言语而动之哉故当此时可以势动而不可以理听也故惟使之弗狎习于弗顺之事而放僻邪侈之习皆无因而至前则其外驰之心息矣而又有以动其哀戚之情而作其愧耻之意是以孝敬之心油然而生矣虽不暇谆谆而诲之而其反于善也盖有不期然而然矣故曰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盖于是营之于成汤之墓侧而使居之以密迩先王而思其训无使终迷而不反也墟墓之间未施哀于民而民哀既夺其所嗜好之习而致之于哀戚易感之地放逺小人之党择贤俊而与之居彼其至于自怨自艾处仁迁义盖理之必然也王于是而往桐宫而居忧卒能思念其祖而终其信德也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盖君子之教人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逹材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若夫道之而弗从诱之而不逹而君子犹不忍弃也而私以善淑之使之愤悱啓发入于善而不自知此不屑之教诲也王制论先王之教民其不帅教者命国之右乡移之左左乡移之右不变移之郊又不变移之遂又不变然后屏之逺方终身不齿此皆不忍絶之于自弃之域而私以善淑之盖所谓不屑之教也伊尹之于太甲诲之谆谆听我藐藐度其不可以教也则营诸桐宫而使居焉以感动其忧戚之心终以克终允德非不屑之教而何然而以不屑教之而其名曰放者盖其所以欲败度纵败礼道之而弗从诱之而弗逹者彼以为伊尹受成汤寄托之重以天下为己任我虽无道而有伊尹必不至于亡也其所见如此非有以摧折激励以生其忧患之心则若存若亡终不可得而正也故其迁之于桐宫命之曰放盖示以将废而不得立彼知其将不得立也于是愤悱而反于善此其所以为教也然则使太甲而终不改则奈何是亦废之而已盖其迁于桐宫也既处之于人情天理之极以观之矣于人情天理之极而不知自反焉是无所可望也已古之人将知人君之德必于其哀戚之所感动者而观之当哀戚而不哀戚岂复可以君天下乎鲁襄公卒欲立公子禂穆叔不欲曰是人也居丧而不哀在慼而有嘉容是谓不度不度之人鲜不为患武子不听卒立之比及葬三易衰衰祍如故衰而昭公卒以不终汉成帝为太子中山哀王薨太子前吊元帝感悲不能自止而太子殊不哀元帝大恨曰安有人不慈仁可奉宗庙为民父母乎而成帝卒为汉室基祸之主盖人情天理之极苟为有人之心者则宜于此焉变矣于是而不变尚何望焉使太甲居桐宫遭放黜而愤悱哀戚之心不由是而感发则虽与天下共废之可也惟其困于心衡于虑而后改作也故终有天下为商太宗天下万世仰其德之无斁是放之之效也世徒知伊尹之放其君而不求其所以放之之意则是伊尹不免于慙德而乱臣贼子亦将以之为口实矣故孟子发明其心以贻天下后世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簒也此言简而尽矣
  太甲中       商书
  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曽子曰愼终追逺民德归厚矣先王之所以制为丧祭之礼岂苟为是文饰而已哉盖以孝慈之心人皆有之民之所以生厚者其本在于此故先王之制礼使民知丧以慎终祭以追逺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以反其所谓孝慈之本苟其心之所固有者油然而生则自能归厚矣太甲即位之初般乐怠傲不明居丧之礼伊尹推本其心术之所蔽惟其孝慈之心不笃故至于是遂乃营桐宫之地使之往居焉盖使之慎终追逺以生其孝慈之心而反之于忠厚也彼太甲之性既非下愚之不移而一旦去其般乐怠傲之习寝苫块啜粥面深墨以居始虽出于勉强不得已而为之及其乆也则其固有之性发于哀戚之间殆有不期然而然者故及其终丧也则既能处仁迁义非复昔日之太甲矣故伊尹于是迎之以归当是时也以天时言之则适当夫三年之丧毕冢宰之摄国事至是而可以归政以人事言之则太甲徂桐宫居忧密迩先王其训至是而亦可以即政矣伊尹可以归政太甲可以即政天时人事于是而合此所以顺天人之望而迎之以归也太甲以元年十一月居仲壬之丧至此三年十二月朔盖二十五朔祥禫之祭已毕于前月至是则可以变凶而即吉矣故伊尹以吉服奉之以归于亳也周官司服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则衮冕享先公飨射则鷩冕祀四望山川则毳冕祭社稷五祀则希冕祭羣小祀则冕六冕冕皆有服其服皆衣纁裳此但云冕服不言其冕之名汉孔氏但以冕为冠亦无明说唐孔氏云天子六冕大裘之冕祭天尚质弁师惟掌五冕备物尽文惟衮冕耳此盖衮冕之服义或然也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盖于是除丧即位而始践天子之位也
  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王之归亳盖喜其能处仁迁义而不坠成汤之业也于是作为简册之书以称美之曰民非君则无能相胥正以生不能相胥正以生则乱矣君非民则无以君四方无以君四方则亡矣言君民之势相待以存也夏之民惟其遭桀之乱不能相正以生故相率而去以就汤而君之汤以民之归之故遂以君四方而有天下盖民之情至于乱而无以正之则固择夫能正之者以为君之而赖之以君四方矣太甲之始不明厥德斯民已择其所以能正之者而君之若去桀而从汤矣当是时虽伊尹亦末如之何也故太甲之不明于初是乃取乱亡之道也有可以取乱亡之道而卒能处仁迁义以念成汤之训此岂人力之所能为哉盖以皇天之于商家眷顾佑助之不使成汤之业再传而遂亡也故天诱其衷于冥冥之中使嗣王克终厥德则民所赖以生者不失其正之之望矣民不失其所望我商家之所以君四方者又可以保之而不失矣是诚万世无彊之休羙也夫太甲之所以能终厥德者是诚伊尹之力也盖非营桐宫而使居之致之扵哀慼之地加之以放逐之名以作其愤悱之志则太甲亦终为下流之归而已而其所以奉之归亳作书以序其意乃以为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虽实一时谦抑之意然君子能致人于悔过迁善之地而不能必其人有悔过迁善之心伊尹之始事汤盖尝五就桀矣岂非以夫民所赖之胥正以生者在桀将欲使之迁善悔过而不失其所以辟四方之道乎其所以事桀者虽不得而尽见然以夫所以成就太甲之德者而观之则其于桀五就之而不厌所以使之迁善逺罪者必已尽其道矣而桀之下愚终无自怨自艾之意故伊尹不得已相汤而伐之今也太甲乃能听其训己之言而克终允德非天之眷佑有商畴克尔哉窃谓天之于人其吉凶祸福之间若未尝有切切然与于其间者然而要其所终而究其成则实未尝有锱铢之差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成汤之孙宜其余庆之所钟无有不善者而太甲为之孙秦始皇之后宜其余殃之所逮无有令淑之人而扶苏为之子太甲为之孙冝商祚遂至于亡矣然而成汤以寛仁之德伐夏吊民以有天下其善之所积者厚矣岂应一再传而遂亡哉故虽太甲欲败度纵败礼而终克终允德以守成汤之业此无他以汤之社稷有必存之理则虽太甲为之孙而终不亡也扶苏之仁厚而为秦始皇之子则秦若可以存矣然始皇虐用其民以残虐嗜杀而得天下其不善之所积者厚矣苟使扶苏立则秦未可以遽亡也故始皇崩于沙丘而扶苏卒以得罪重之以二世之暴戾而秦遂以灭此天实以秦之社稷有必亡之理则扶苏为之子而终亦不得存也论至于此则是天地报应之理虽若眇忽茫昧而不可晓及要其极致而究其所以然则不啻若影响之应形声可不戒哉
  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圗惟厥终拜手首至手也稽首首至地也既首至手乃复申头以至于地钦之至也臣之于君则有此礼太甲之于伊尹而拜手稽首者尽钦于师保故其礼如此蜀先主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太甲拜手稽首于伊尹是亦事之如父也非其事之如父则其放之也安得不怒其复之也安得而不憾彼商人之见其或废或立皆在其掌握亦安得而不疑也哉太甲既拜手稽首矣于是悔谢前过而述其自怨自艾之意以谓予小子不明于己之德丧其固有之良心而自致于不类不类犹不肖盖谓丧其德而失人道之正也诗曰克明克类惟克明然后能克类既不明于德所以自厎不类也惟其自厎不类故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王氏曰欲而无以节之则败度纵而无以操之则败礼欲而无以节之谓广其宫室侈其衣服之类纵而无以操之谓惰其志气弛其言貌之类此说比先儒为长要之多欲者必纵肆纵肆者必多欲不类之人必有此二者之失故其至于败度败礼而不自反则召罪戾于其身也速戾于厥躬盖指放于桐宫之事也孽灾也违逭皆逃避也天作孽谓已无以致之而其灾出于天之所作者盖无妄之灾也此则可以违避若乃欲败度纵败礼则是自作之灾孽也其召戾于厥躬必矣此则不可逃矣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遂引此言为证盖为国家者苟有畏危亡之心常思兢兢业业以维持之而我无以致危亡之道则虽有天作之灾吾犹可恐惧脩省而避之苟其咎自我作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于是自取之而已其危亡之至岂可得而逃哉孟子之言所以申明太甲之意以谕后世也太甲云我之所以速戾于厥躬者盖自作之咎既往者背违师保之教训不能脩德于其初矣尚有赖于伊尹正救之德圗谋其终以逭夫自作之孽也盖于是始知伊尹之忠而望其啓沃即序所谓思庸者也夫伊尹云太甲克终厥德盖以谓皇天眷佑有商之所致至太甲言其不明则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不以其所不明者归之于天何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古之人所为非其力之所能致者然后归之于无可奈何而委分于天如伊尹之于太甲能言烈祖之成德以训之至于不改又谆谆而诰戒之至于又不改则营桐宫而居之其所以自尽者能如是而已矣至于克终允德则非伊尹之所能必也而太甲遂能克终允德岂非天乎若夫太甲之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实自为也岂莫之为而为之者哉实自致也岂莫之致而至之者哉故其孽皆自作之孽而不可以归于天也如以自作之孽而归之于天则人事废矣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受曰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罔敢知吉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廸率典而纣答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夫祖伊言天之命而纣亦言天命祖伊乃以为纣责命于天而深陈其不可者盖命非人主之所言也安危存亡之势皆于己取之而已矣苟为责命于天而谓已无预乎事则无复有悔过迁善之心矣若夫人臣之于君虽在我者能尽夫为臣之道而从与不从在夫君从之则安且治不从则危且乱从与不从之间而治乱安危分焉非己之所能必也伊尹之言太甲从之者天也祖伊之言纣不从之者亦天也故二子可以言天若太甲与纣不可以言天矣太甲以为自作孽遂终厥德纣以为我生不有命在天故至于亡学者观诸此则可以知天命之所自出矣
  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恱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逺惟明听德惟聦朕承王之休无斁伊尹于是而尽敬于太甲拜手稽首以致其言而又陈其所以告戒之意也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辞逊之心人皆有之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人有仁义礼智也岂以独善其一身而已哉其心扩而充之使其四端之充实辉光发见于外使四海之人咸受其赐然后为能尽其性之所固有此古圣人之治天下所以始于致知格物正心诚意以修其身矣而遂举斯心以加诸彼至于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也太甲之居于桐宫既能自怨自艾处仁迁义以听伊尹之训已其于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者亦已悔而不复为矣于是伊尹以冕服奉之以归于亳始践天子之位于是时也既能处仁迁义则是既以伊尹之训正心诚意以修厥身而成其允德矣故在夫以其仁义礼智之实扩而充之使天下咸受其赐然后为能尽为君之道是以伊尹于其始践位既言君之与民其势相须以生盖其为皇天之所眷佑克终允德以为万世无疆之休矣于是又欲善推其所为以惠及斯民也故遂告之曰人君之正心诚意以修厥身必使允行之德协于羣下之心然后可以为明后也苏氏曰允德信有德也下之协从从其非伪者盖欲天下中心恱而诚服苟非其德出于固有之诚心未有能至者既言其理之如是于是又以祖成汤之允德所以协于下者发明其意而尽其义也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于掌上盖先王之治天下所以能使天下中心恱而诚服者无他惟其不忍人之政出于不忍人之心而已其爱养百姓之心惟恐一夫之失其所视民之有困穷而无告者哀矜恻隐若已实致之于困穷之地者故其爱惠之心也若子然既视之若子矣岂有不能尽其所以抚字鞠育之道哉故困穷之民先王之所以受天命之本于困穷而能子惠之则其深仁厚泽无所不被盖可见矣惟其子惠及于困穷则斯民信其有爱人利物之心矣故服其命令而罔有不恱也罔有不恱则欲以为君矣故当时与汤同为诸侯者皆邻并而有邦矣汤所有者惟亳之民以汤为君者亦惟亳之民今也汤之德惠及困穷故邻国之民非汤之所有者亦皆以汤为君而望其来曰徯我后后来无罚盖是时诸侯之邦皆化于桀之虐政峻法以荼毒斯民民坠涂炭不获保其生而汤之在亳独以仁政至于困穷之民无不被其泽者其深仁厚泽虽其所施者未出于亳邑而其恻怛爱民之意已固结于天下故邻国之徯之也曰我后之来其无刑罚也必矣此其所谓允德协于下者也予窃以谓孟子之游诸侯大率用此意盖是时诸侯皆以暴虐为政非使民以攻战则厚赋敛以虐之严刑罚以胁之孟子之意以谓今之诸侯苟有行仁政者则诸侯之为暴虐者皆为之驱民而归之矣故曰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又曰彼夺其农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又曰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大凢此皆伊尹所谓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之意也惟汤之子惠困穷而其允德协于下其见于已然之效者如此今也太甲继之既能处仁迁义克终允德矣将欲扩而充之使民服厥命罔有不恱亦如成汤之时岂有他哉惟在勉之而已故继之曰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谓惟其不豫怠以勉其德则至于成汤亦不难也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汤之所以懋其德者其新之又新也如此岂有一时之豫怠也哉故欲懋乃德则当视乃祖之所以又日新者无时豫怠则其德愈崇而民无不被其泽矣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逺惟明听德惟聦此又告之以懋乃德之实也为汤之子孙而欲懋其德以子惠困穷使民服厥命罔有不恱苟非孝恭以立本聦明以致用其安能使其民被其泽哉故其上承祖宗之托则其奉之也不可不思孝下膺臣民之归则其接之也不可不思恭奉先思孝则能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矣接下思恭则能子惠困穷使民服厥命罔有不恱矣然人君以眇然之身处于九重之上垂旒蔽明黈纩塞聦而欲尽知四方情伪以子惠其困穷非其聦明足以察见人情之好恶则其闻见止于耳目所接之地而已故又在夫明足以视逺聦足以听德然后为尽明曰视逺聦曰听德者唐孔氏曰视戒见近迷逺故言视逺听戒背正从邪故曰听德各准其事相配为文此说是也而未若林子和之说为善子和云髙其目所视者逺然后可以为明下其耳所听者德然后可以为聦此盖言聦明之用其所施者有不同故也既能孝恭以立本聦明以致用则为君之道尽矣其能扩而充之者斯可以协于下矣伊尹之所以望大甲者既得之矣故终之曰朕承王之休无斁言我承王之休美无有厌斁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