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全解

  汤旣胜夏欲迁其社不可作夏社疑至臣扈夏师败绩汤遂从之遂伐三朡俘厥宝玉谊伯仲伯作典宝
  仲虺之诰      商书
  周礼出师以立戒先后刑罚一曰誓用之于军旅二曰诰用之于防同谓于防同之所设言以告众也若汤诰康诰召诰之类皆是于防同之时告众以其所设施之意故汤诰曰王归自克夏至于亳诞告万方康诰曰四方民大和防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召诰曰诰告庶殷越自乃御事凡此皆是防同之所诰也此仲虺告汤一人之辞而亦曰诰者唐孔氏曰仲虺必对众告汤亦是防同然亦不必如此説且如殷既错天命防子作诰父师少师亦岂对众之辞邪要之凡曰诰者但有所诰戒之辞苟欲一之以防同之説则固矣康诰召诰之类二字足成文仲虺诰三字不得成文故以之字足成其句亦犹冏命毕命二字成文至防子之命蔡仲之命则加之字也
  汤归自夏至于大坰
  盖其文连接上篇典宝之序故汉孔氏云自三朡而还也班孟坚曰书之所起逺矣至孔子纂时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而某窃尝以谓书序者乃歴代史官转相传授以为书之緫目者盖求之五十八篇之序有言其作意者如尧典序曰昔在帝尧聦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欲略一篇之防断以数言若此之类谓之孔子作序言其作意可也如此篇序曰汤归自夏至于大坰上一句言其作诰之时下一句言其所诰之地而汤之慙徳与夫仲虺之所以广汤之意者初无一言及之若此之类其为史官记载之辞也审矣故书序之言惟着是篇之所由作而已亦不必求之太深也大坰地名史记以为秦定陶其实一也其地先儒以为未知所在当是定陶而亳之路所经盖孔氏以三朡为定陶故正义云尔也仲虺奚仲后为汤左相见于左氏传誓序曰伊尹相汤伐桀则汤之时当是伊尹为右相与仲虺共辅相汤为伐夏吊民之举也
  仲虺作诰仲虺之诰
  盖汤伐夏而归内不自安有慙徳之言故仲虺作诰言其所以不得不伐之义以广汤之意也此数语者亦是史官録此语之时撮其大防以见其君臣之间所以相告勉者即班孟坚所谓言其作意者也
  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慙徳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仲虺乃作诰
  南巢地名薛氏曰卢江六县东有居巢城书有巢伯来朝春秋楚人围巢盖桀奔于此汤不杀也汤武之事皆是为天下之民除残去虐不得已而以臣伐君然汤之于桀也惟放南巢而已至武王则杀受者盖汤之伐桀而桀避位出奔既已窜于南巢矣于是汤纵不诛以见其顺天应人有黾勉不得已之意也至纣之事则异乎此荀子曰武王选马而进厌旦于牧之野鼓之而纣卒易乡遂弃殷人而进诛纣盖杀之者非周人固殷人也以是观之则是武王本无诛之意而牧野之战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是纣率如林之众以逆战盖自在行阵之间故殷人杀之耳纣既见杀武王无可奈何矣于是立其子武庚代殷后盖所以致其恻怛不忍之意是亦汤伐桀之意也邵康节曰下放一等则至于杀矣其意以汤能容桀而放之武王则不能放纣而杀之则降于汤一等失其防矣王氏曰桀之罪不若纣之甚故汤放之而已是亦凿説冝以荀子之言为正记曰觞酒豆肉让而受恶民犹犯齿衽席之上让而坐下民犹犯贵朝廷之位让而就贱民犹犯君古先圣王声为律身为度以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以此救民民犹有流为不善者汤之伐夏救民虽曰应天顺人出于不得已而然然以分言之则是以臣伐君以诸侯夺天子之位汤之心虽无所利于其间而其迹则近于利之者故克夏而胜之则而不自安诚以谓虑其所终而稽其所敝知后世乱臣贼子必有以我借口而行其簒夺之谋以利之者故忸怩然慙其徳之不及古而慨叹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彼其意诚以谓以臣伐君眞吾之罪不以顺天应人之举为是固当然者其始终之际一出于诚实内不以自欺外不以欺人未尝巧为文饰以为解免此所以不失为圣也汤既负慙徳有不安之心矣仲虺于是推明汤之本意以为廹天人之望诚有不得己而不可以已者既已释成汤之疑于是解天下后世之惑也且如魏文帝既逼汉献帝而夺之位乃以受禅为名顾左右曰舜受禹之事吾知之矣其实簒夺而以舜禹之事欺其羣臣人其可欺乎自古乱臣贼子多矣未有如曹丕之无忌惮也汤自以为称乱而天下后世不以为称乱曹丕自以为舜禹而天下后世不以为舜禹此君子所以为时中而小人所以无忌惮者也
  曰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聦明时乂呜呼叹辞也言民之生有喜怒哀乐爱恶之欲失性命之情以争其所欲则侵盗攘夺无所不为矣不为之主以治之则欲者必争争而不已则乱矣此篇论厥初生民所为立君以治之之意也桞子厚曰生人之初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羽毛莫克自卫必将假物以为用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聦而明所服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羣羣而无分其争必大徳又有大者众羣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其徳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徳又有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以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防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此説为尽盖所以为之君者惟生民之争而无以主之则乱故也夫惟立君以主民之欲而民不至于乱故非天生聦明之主其耳目之闻见足以周知四方之情伪则不足以乂其乱也苟非其聦明足以闻其所不闻见其所不见则民之好恶哀乐之情抑郁于下而无由上逹亦终于乱而已故必天生聦明然后可以乂斯民也天生聦明其聪明出夫天命之自然非人为之伪也如秦始皇魏武帝之徒岂谓其非聦明哉然其聦明出于天性而挟之以诈故以巧伪刼天下而服之虽能服之终亦叛而去者以其非天之生聦明故也王氏云民之有欲至于失性命之情以争之故攘夺诞谩无所不至为之主者非聪明足以胜之则乱而已此説大害义理夫所贵乎圣人者惟欲知天下好恶之情而已苟欲胜之则秦始皇魏武帝之聦明而已岂足以已其乱邪仲虺言此者盖谓天生民而立之君凡欲其聦明足以止乱而已今桀之虐斯民也如此已失夫所以立君乂民之意矣又所谓当诛而不得诛也武王誓师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聦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亦此意也齐宣王问孟子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盖所谓立君者惟惧夫民之相与残贼而无以主之故也为之主而自为残贼焉则君之实丧矣非一夫而何孟子之意即仲虺之意也
  有夏昬徳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纉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夏有昬徳则非聦明矣非聪明之徳则虐用其民矣故民之危险若防泥坠火而无有救之者桀之暴虐如此则失其所以为君之道矣桀失为君之道而生民之乱不可以无主也故天乃锡汤勇智智足以有谋勇足以有断即上所谓天生聪明时乂也盖惟智足以察斯民之情勇足以拯斯民之命是其聪明足以乂斯民也惟天以勇智锡汤是其意盖将使汤表仪天下以正万国此盖发上文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之义也纉禹旧服兹率厥典言禹以聦明之徳为天所命以治斯民而其子孙弗率以至于民坠涂炭故天之锡汤以勇智表正万邦者凡欲使汤继禹之功从其旧服以率其典常也天命既如此汤其可不奉若之哉原仲虺之意盖以为昬徳如桀天既弃之不得而不伐勇智如汤天既命之不得不顺天命有桀之昬徳非汤之勇智则不得为天吏有汤之勇智而桀无昬徳则事之而已尚何伐之有哉以如是之勇智又适遭如是之昬徳故以臣伐君而不为逆苟为君之昬不如桀臣之勇智不如汤则固不可以为汤之所为矣又何患其以是为口实哉
  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
  此又言夏之民涂炭甚矣而汤以勇智之徳见忌于桀日惧危亡之不暇畏天之命不敢不奋其智勇以拯生民之命也自古英雄之君出而应世苟其深仁厚徳为天人所归则必为虐君之所忌故汉髙祖入秦关秦民大喜莫不欲髙祖王秦者而项羽忌之鸿门之防几不得脱光武宣慰河北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而更始忌之遣使立之为萧王令罢兵光武不就征乃得免使此二主不能见几而作自脱于虎口则斯民之命果谁为之拯溺哉汤之勇智既为天所锡矣故桀愈不安而欲殄灭之也仲虺言夏王自知其有罪自絶于天矣于是矫诬上天之命簧鼓流俗而虐用之矫与矫制之矫同诬伪也言桀自以其意而托言上天之意如此以惑其众也其详虽不可得而知意者如田单与燕人战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之类单用兵行师出于一时之怪犹可言也桀为人主矫诬如此其罪大矣哉天命用不善之是用使商受天命用明其众爽明也盖圣人以其昭昭故能使人昭昭天之命也用爽厥师亦言其有昭昭之实也
  简贤附势寔繁有徒肈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战战罔不惧于非辜矧予之徳言足听闻此言桀之矫诬亦足以惑其众而致其党类之盛也简略也孟子曰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简有忽略之意言桀之众贤而无势则忽略之不贤而有势则附之若是者繁多有徒众盖桀君也其势尊小人之欲同恶相济者则附之其视汤之贤则忽略而不容也夫惟桀之众其盛如此则汤于是时以贤见疾可谓甚危矣故于是言我商家国于有夏之初已为桀所恶欲见翦除如苗之有莠如粟之有秕恐被锄治扬矣以桀喻苗粟以汤喻莠秕此但言势之危而立于此时必不见容也薛氏曽氏诸家皆以苗粟喻汤莠秕喻桀言商为桀政所乱然与下文不相属今所不取只当依先儒説也桀之初既视我商家若苗粟莠秕欲锄治扬之矣故我商家大小危栗惟恐以无罪见灭也肈我邦于有夏犹未盛也而且惧以无罪见灭况我之道徳善言听闻于天下宜其愈见疾也史记曰桀不务徳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乃召汤而囚之夏台夏台之囚虽不见经然以仲虺之言观之则知史记之言不虚矣桀之恶汤而欲杀之至于囚于夏台而几不得脱汤之伐之迹近于有挟也而汤曽不以为嫌仲虺且以是而释其慙徳者将天命明威救生民涂炭之命所系甚大而不敢赦也
  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
  此又言汤之盛徳善政巍巍如是所以得民之心也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鱼者也为丛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惟汤武之徳既有以聚民之欲去民之恶故桀纣之民皆相率而归之虽欲牢辞固逊而不可得是桀纣驱民而使归之非汤武诱之而使来也老子曰惟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有天下舜禹之受禅汤武之征伐奄天下之众而有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天下不以为过者惟其未尝有利之之心而无以天下为苟其有一毫利之之心则天下必有不服者岂能创业垂统以贻子孙万世之业乎故仲虺言汤之盛徳而首以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为言者谓汤之心清净不欲湛然不动举天下之声色货利曽不足以动其心则其伐夏救民以有天下果其有利之之心乎不迩声色言不近嬖宠也不殖货利言不营财贿也此圣人之盛徳至大至刚不为外物之所变迁见于行事之深切着明者汉孔氏曰既有圣徳兼有此行其説失之矣见于所行者是真圣人之徳岂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之外别有圣徳乎
  徳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已改过不吝克寛克仁彰信兆民
  此言汤之修身行已见于实効者如此其取天下固无利之之心也而又能官有徳赏有功与天下同其利也人之勉于徳者我则勉之以官与之共天位治天职也人之勉于功者我则勉之以赏优其禄廪荣其车服以旌宠之不必共天位治天职也盖有徳者以官勉之有功者以赏勉之各称其实而已矣武王之崇徳报功亦此意也非特此也又能用人惟已改过不吝而不徇一已之私也惟已与慎厥终惟其始之惟同言用人之言如自已出也若所谓善与人同舎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也王氏曰用人惟己巳知可用而后用之如此则是果于自任而不从天下之所好恶也王氏心术之异大抵如此改过不吝言已有过则改之无复吝惜若所谓过则无惮改也用人惟已则善者无不从改过不吝则不善者无不改此所以能合并为公以成其大也其发而为政又能寛以居之仁以行之盖所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也惟汤之徳如上所言兹其所以明信于天下天下信之而欲以为君也孟子曰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桀之所以失天下之心者惟其肆为威虐故民坠涂炭而莫之拯汤于是时以寛仁之徳彰信于天下故天下归之若大旱之望云霓然汤之所以能成寛仁之徳者其本则自于清浄寡欲然天下举不足以动其心故能利与人同以施其不忍人之政兹其所以彰信于天下也盖拨乱反正以成帝王之业者苟有利之之心则将夺于物欲见利而动惑于声色货利之私遂至以私害公不能推其所有以与天下共其利刚愎自用逞其能而莫之改如此则所施者无非虐政是水之益深火之益热也古之人有失之者项羽是也汉髙祖与项羽当秦之末俱兴义兵以除残去虐较其势则髙祖之不如羽逺甚然而髙祖卒得天下而羽失之者以髙祖之寛仁而羽则惟肆其暴虐而已原其髙祖之所以寛仁者无他亦本于此数者之徳而已观其入秦关珍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封秦宫室府库还军防上则其志已不小矣而又不爱爵赏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贿即以分其士好谋能听从谏如转圜惟此数者之徳皆备于已故其约法三章悉除去秦法而秦民皆安堵如故莫不欲髙祖王秦者而项羽之所为则皆反是此其成败之势所不同也以髙祖之成帝业者而推之则知仲虺所以推本成汤诞膺伐夏救民之意始于不迩声色不殖货利改过不吝然后继之以克寛克仁彰信兆民可谓知所先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