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孟子说

  邹穆公疾民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孟子谓不可独以此罪民盖我实有以致之也凶年饥嵗斯民转徙流散而君之粟积于仓财积于库有司莫以告而发之是上骄慢以残其下而不卹也夫在上者不以民为心则民亦岂以在上者为心哉善乎曽子之言也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盖其出所以有反也天下未有无其反者人特不察耳是以君子敬其所出也曰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可谓深切矣盖有司视民之死而不之救则民视有司之死而亦莫之救矣此其所以为得反之者也然则于此其可不深自省察而以行仁政为急乎君行仁政而以民为心民之疾痛疴痒无不切于己则民亦将以君为心而亲其上死其长矣此感应之理也然而曽子戒之戒之之语非特为人上者不可斯湏忘也检身者亦当深体之耳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彊为善而已矣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滕文公以国小而廹于大邦为虑凡三问孟子孟子告之亦可谓曲尽矣始则以间于齐楚而欲择其强者以事之孟子谓是谋非吾所能及意以为与其望二国之矜己以求安则不若思所以自强而立国盖在人者不可必而在己者有可为凿池筑城与民效死以守之是在我所当为之事为吾所当为而已虽然固国以得民为木凿池筑城固所当为若民心不附虽有金城汤池谁与守乎孟子之意又在于效死而民弗去耳夫使民至于效死而不忍去非得之有素不防然也齐人有筑薛之举文公复有问焉孟子陈太王之事以开广之夫国君死社稷常法也大王去邠而即岐可乎盖大王之去非委其社稷也乃所以创业垂统也谓邠廹近北狄备御之不暇欲以立国而诒厥孙谋惧其难也故徙而东焉其东徙也至于岐山而就居之非择而取此也盖不得不徙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所谓为善者循天理而不以己私也为善者初不期于后世之有王者而必有王者理则然也故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开久大之规为其可继者而已而不必其成功也若有期于成功之意则欲速而见利私意所生无复可继之实矣上世圣人有制耒耜者有作书契者有易宫室棺椁者其事疑若一圣人可尽为必待厯数圣然后备者圣人因时立政可继之规固尔也后世之事业徃徃如浮花过目随即埽空无可玩味急近功而不为可继耳又从而勉之曰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言在彼者不可得而禁而在已者可得而勉也文公他日又有问焉孟子已陈其义于前日矣又并举二説以告之盖舎是则皆区区智谋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君子弗道矣夫事以皮币事以犬马事以珠玉本期以保民也而狄人侵陵不已是欲吾土地也曰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谓土地本以养人今为土地之故而使民被其戕贼吾所不忍也其言何其忠厚而不廹邪大王之迁本以全民而不敢必民之归而强民以徙也特曰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此天地之心真保民之主也民心自不庸释乎太王而曰仁人也不可失也非特斯言有以感动之盖民之戴其仁有素矣故曰从之者如归市人之归市也各以其所欲惟恐后也以见其诚心乐趋无一毫强勉之意虽然太王之事非徳盛而达权者不足以与之其次则死社稷之义乃常道耳世守谓受之先王也非身之所能为也受之先王当为先王守之死而后已耳孟子之说不越是二端若外此圗全未见其可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乗舆己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徃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臧仓知平公之所以欲见孟子者为其有礼义也则指摘其礼义之愆使平公之意自觧小人之情盖如此臧仓所以必沮平公者盖知孟子之言信用则己将不得以安于君侧故也原平公之始将见孟子非见善之明也特以乐正子之言而起敬耳使其见之果明则信之必笃何至因臧仓一言而遽止乎乐正子则从而辨之谓丧礼称家之有无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之义也前后贫富不同则棺椁衣衾之羙何怪其有异乎然平公之心既已蔽矣有莫如之何也孟子所以荅乐正子者辞气不廹而理亦无不尽者矣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谓鲁侯之欲行以乐正子之使之也而其中止者以臧仓之尼之也虽或使之或尼之然其行止实非人之所能为予之不遇者盖天而已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岂臧仓所得而沮之乎盖莫之为而为者天也众人违之君子顺之圣人纯焉故孟子谓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而孔子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玩其辞意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说卷一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说卷二       宋 张栻 着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曽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曽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蹵然蹵踖】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曽西艴然不悦曰【艴然不恱之色】尔何曽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乆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曽比予于是曰管仲曽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夫以子路一匹夫事业曽未着于当时而曽西闻其名则蹵然而惧以为已何敢与之班管仲为齐卿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业如此其着而曽西闻其名则艴然不恱以为何乃比已于是果何意哉此学者所冝精思力体以究其所以然也一言以蔽之亦在于义利之分而已子路在圣门虽未班乎顔闵之列然观其进徳之勇克己之严盖有诸已而充实者其用力于斯道也乆矣虽其事业不着于时而其规模固王者之道也至于管晏朝夕之所以处已处人者莫非圗功而计利耳故得君之专行政之乆而其事业有限盖不出于功利之中君子不贵也然则其意味相去岂不如碔砆之于羙玉乎学者无慕乎管晏之功而深求乎子路之心则圣人之门可循而进矣虽然子路尝以管仲为未仁夫子之言乃若取之何哉子路兼人其进也甚勇其于管仲盖了然明见其失以为不足道者也而夫子之意则谓观人之法虽见其失而其可取者亦不可废也故举其事功而取之所以涵养子路之恕心也若孟子之答公孙丑则正其本而言之使丑知其方也圣贤答问抑扬自有深意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乆矣乆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乗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防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置邮传书命者也】当今之时万乗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公孙丑闻以齐王犹反手之论则益疑而未信故引文武之事以譬之孟子谓文王何可当也谓文王之徳之盛为不可及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其间如太甲沃丁祖乙盘庚皆贤君也而太戊武丁则几于圣矣贤圣之君相望如此其志气之所感发徳泽之所渐被为如何纣去武丁之没实百十有一载而孟子以为未逺者盖武丁之泽其流长故耳故家遗俗之所传流风善政之所被为未泯没而又有贤臣以辅之故虽以纣之无道亦在位又三十四祀而后周代之所谓久而后失之者也然以纣有天下之大而周卒以百里兴亦可见文王之莫可当矣此论其理势之然非谓文王有取商之心也齐人有言盖里谚也理有可取虽里谚之微圣贤亦取之也夫不可为者势与时也夏后殷周之盛王畿不过千里今齐旣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则齐亦有其民矣地不必求辟也民不必求聚也惟当行仁政而已则其王也孰御焉盖自幽王之后王政不复见于天下王者之不作斯民之憔悴皆未有甚于斯时夫其愁苦也深则其思治也切如饥渴者易为饮食也引孔子之言以为证徳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言其感通之速也犹解倒悬云者若言其困之极而望之切也事半于古之人而功则倍势与时则然耳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逺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公孙丑以为孟子志在行道若一旦得齐之卿相而道得行焉冝其有以动乎中也丑盖未知夫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者我也我四十不动心盖省察之精而知其至此时而然也丑以为甚难也故谓过孟贲逺矣孟子告之为是亦不难告子先我而能不动心者盖不动心未足以尽圣贤之蕴也虽然不动心则同而所以不动者则异孟子以集义为本告子则以义为外故在孟子则心体周流人欲不萌而物各止其所者也在告子则力制其欲专固凝滞而能不动者也其所以异者学者可不深究欤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寛博亦不受于万乗之君视刺万乗之君若刺褐夫【褐寛博匹夫被褐者】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防是畏三军者也舎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舎守约也昔者曽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徃矣孟施舎之守气又不如曽子之守约也
  公孙丑问不动心有其道否孟子先举北宫黝孟施舎之事言此二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北宫黝期于必为者也肤挠者有所动于体也目逃者有所避于目也不肤挠不目逃盖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也其所不欲受于匹夫者亦不受于万乗之君视讥刺万乗之君若刺匹夫无诸侯威严之可敬以恶声至必以恶声反之是皆必为而无所屈者然但为守其外而犹未及乎守气也若孟施舎推之以无惧则愈矣视不胜犹胜则不以胜负累其中也谓量敌而进虑胜而动是犹以三军为畏者吾则不能为必胜能无惧而已此约其在我守气者也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言其气象有似乎二子也曽子明理自克者也孟施舎不竞于外故有似焉子夏笃志力行者也北宫黝之坚强不屈故有似焉二子未知其勇之所成就彼此之孰贤然孟施舎比之北宫黝则为守约也于是举曽子之所谓勇曽子谓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则虽被褐之匹夫吾亦不得而惴之自反而缩则虽千万人之敌亦可徃盖直则为壮故也缩训直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不徇乎外惟自反而求夫理义之所安其所守者约而已约谓义也然则又岂孟施舎守气者之所可及乎夫子路问强夫子告之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而以强矫为贵申掁有欲则不以刚许之圣人之所谓勇所谓刚盖如此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告子所谓不得于言者言有所不得也谓言不中理不必求于心此特择言未精耳务择其言而已若不得于言而求之于心则是自累其心也不得于心者心有所不得也心失其平不必求于气此特持心未固耳务持其心而已若舎心而求于气则将见舎本事末而无以制矣此告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孟子则以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斯言可也至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不可耳盖其不得于言是其心有所未得者也心之识之也未亲则言之有不得固冝此正当反求于心也若强欲择言而不务求于心是以义为外而不知内外之本一矣以是而曰不动心是乃徒制其心而未尝明见夫理之所安也然则岂不有弊乎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其气旣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程子曰心之所存为志盖志无迹而气有形志者气之帅所以帅其气者也志在于此则气随之矣气者体之充所以充其体者也有其气则有其体矣志至焉气次焉言志之所至气次之而至也然气志贵于交相养持其志无其气者所以交相养也持其志所以御气而无其气者又所以宁其志也公孙丑闻斯言也则疑之谓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冝若只持其志足矣又以无其气为言何也孟子谓志壹固动气而气壹亦有时而动志是以贵于交相养也壹与一同一动志则气亦随之而动矣然一动气亦能以动志观蹶者趋者则可见也夫蹶趋者气也而心为之臬兀而不安是气亦能动志也然志动气为多而气动志为寡故程子曰志动气者十九气动志者十一虽然自常人不知用力者言之终日之间志动气而气复动志无穷已也盖志为物所夺而气以动气动而志复为之不寜志不宁而气益决骤矣君子主敬以为本审其志之所存主持而不失故其气不乱而又察其气之所行安驯而无故其志不摇中正和平通畅充裕而德业日新焉此交相养之道学者不可以不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