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传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亷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亷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已频顣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圣人之道大中至正不在放浪髙逺处亦不在枯槁憔悴处本诸身施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故其言无偏其行无弊行之可乆施之可大薰如和气郁如春阳浩乎其无穷悠乎其甚乐倘以私智乱之不堕放浪髙逺以贼道则为枯槁憔悴以贼道槩之以圣王之法皆可诛者也夫饭禾而羮肉冬裘而夏葛上有父母之乐下有兄弟之情此大中至正之道本诸身施诸庶民考诸三王建诸天地质诸鬼神百世以俟圣人不缪不悖不疑不惑者也言无偏行无弊者也行之可久施之可大者也薰如和气郁如春阳者也浩乎其无穷悠乎其甚乐者也彼陈仲者何师而何学哉此以私意求道此堕于枯槁憔悴者也夫居兄之室食母之食此圣王之道也今乃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弗食也而身织屦妻辟纑以为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弗居也而处于陵以为居是置兄与母于不义之地而自与妻同处于洁亷以要当世之名也此何心也哉此非人心也故孟子以圣王之道格之谓之巨擘以其尚小节也谓之蚓以其无知也倘自以为亷洁而不问天伦之大自陷于辟兄离母之罪是与蚯蚓同一机也夫蚓岂不洁乎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然论其形状则可恶论其智识则甚愚陈仲子迹状辟兄离母岂非可恶也哉仲子知识辟兄离母岂非甚愚也哉蚓异类不足道仲子为士人乃任私意以乱天伦在圣人之门正当诛絶者也呜呼陈仲不幸不出于帝王之世见诛于尧舜文武也幸而出于战国之时见正于吾孟子也倘使其说行则是杨墨之外又有一陈仲以乱圣王之道矣余尝谓人不可不学学不可不求师求师不可不明圣王之道通万世而可行者如陈仲自任私意不知好学又不知求师似此见识其求师也必入杨氏为我而非通万世为可行者其亦可怜也已余原其初心本于为善而非为恶也不知好学不知求师不知明圣王之道乃陷于不孝不弟之恶以得罪于名教吁士大夫立己其可不审处乎窃尝读易乃见陈仲三日不食圣王之门无如是法也夫节固圣王之所同也然不贵苦节而贵甘节九五居中得正乃圣王之节也其辞曰甘节吉往有尚若顔氏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此所谓甘节也使顔子得志饭粱而食牛必知其亦乐矣盖其所谓节者乃品节之节非节抑之节也上九节之太过其辞曰苦节贞凶悔亡若陈仲子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此所谓苦节也苦节之过虽贞亦凶使其知悔则无凶矣此天理之自然也故凡刻意尚难愤世疾邪沽激矜持决去不反如屈原申屠狄之流皆非圣王之道也圣王之道不疾不徐不激不抗悠然自得从容中道如陈仲之苦岂可行之道哉当世方且尊尚之孟子乃独指其避兄离母之罪且蚓之且巨擘之以为自任私意者之戒其于名教可谓有大功矣

  孟子传卷十三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巻十四
  宋 张九成 撰
  离娄章句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云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此一篇大意言有仁心仁闻矣将欲布之天下使人人被其泽者当取法于先王之道也所谓先王之道何道也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申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者此先王之道也见之法度则谓之先王之法施之政事则谓之仁政谓之不忍人之政上谓之道揆下谓之法守在朝谓之道在工谓之度上又谓之礼下又谓之学其在臣下也谓之事君之义谓之进退之礼谓之责难谓之陈善统而言之其实皆先王之道所由异路故名言亦从而异耳仁心仁闻即尧舜之道也如离娄之明也公输之巧也师旷之聪也离娄师旷公输子虽明虽聪虽巧矣然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是规矩所以行其明而布其巧六律所以着其聪也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而不行仁政不遵先王之法犹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而废规矩师旷之聪而废六律则不能平治天下不可法于后世矣且仁政与先王之法所以行尧舜之道而布仁心仁闻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以言徒有尧舜之道徒有仁心仁闻茍无先王之法不足以为政也又引不愆不忘率由旧章之诗而断之曰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又言圣人竭目力竭耳力必继之规矩准绳必继之六律以为方圆平直以正五音皆不可胜用犹之圣人既竭心思必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所谓不忍人之政即先王之道故有为髙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喻以证为政因先王之道之说孟子之心以为先王之道在我时君世主如齐宣有易牛之心可谓尧舜之道可谓仁心仁闻矣然而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则以不行先王之道也使信孟子则先王之法行而齐宣之仁覆天下矣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皆贼害人君之心术虽人君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顾数人之学皆不足发扬于天下适以啓人君好杀之心诡诈之计耳吁可叹也然有尧舜之道有仁心仁闻乃可以论先王之法茍无其本虽有仁政将安所施哉故曰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播其恶于众则并举先王之法而壊之矣是故上无道揆而肆意下无法守而擅权朝不信道而为颇僻工不信度而为滛巧君子犯义而无忌惮小人犯刑而无愧心此皆不仁在髙位并举先王之法而壊之之过也故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仁者在上修之而已尔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仁者在上理之而已尔惟不仁在上则漫无法度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其为灾害也非特城郭甲兵田野货财不治之比也危亡可指日而待矣岂特在上无尧舜之道无仁心仁闻并举先王之法而壊之哉为人臣子者倘无尧舜之道无仁心仁闻则亦并举先王法度而壊之故孟子引天之方蹶无然泄泄之诗为证且言事君无义所谋者利进退无礼所贪者位言则非先王之道所谈者皆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术阿徇人主之意而不陈尧舜之道安知责难之説逢迎人主之恶而不知献可替否安知陈善闭邪之説其心以为何足与言仁义何足以格其非心云尔此贼其君者也此岂非并举先王之法度而壊之哉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皆不知尧舜之道不知仁心仁闻以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学荧惑人主之心术使人君以杀人为功业辟土地为英雄阿徇人主之意逢迎人主之恶壊先王之法者也在先王之世当服欺君之罪受变乱之诛孟子悯之故歴陈先王之法一扫当世鄙陋之习焉其心亦可见矣呜呼当战国衰之世乃有如此至言伟论岂天之不坠斯文而留孟子以发扬之乎不然习俗之恶安得有此事耶学者其何幸乎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赋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逺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此一章大意言尽君臣之道者皆当以爱民为主且规矩诚设则天下之方圆自此而出焉圣人既作则天下之人伦自此而出焉人伦之大其惟君臣乎尽君道者尧尽臣道者舜为君臣之法于千古者尧舜而已矣此所以为人伦之至也故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夫舜之所以事尧者何以民为先也其为百揆也举禹治水以救民举益掌火以安民举稷以稼穑食民举契敷五教教民是舜所以尽臣道者以民为主也尧之所以治民者何亦以民为先也其为天子也命羲仲东作以析民命羲叔南讹以因民命和仲西成以夷民命和叔朔易以隩民是尧所以尽君道者以民为主也使为君者不欲尽君道则已如欲尽君道则当法尧之治民以民为先可也使为臣者不欲尽臣道则已如欲尽臣道则当法舜之事君以民为先可也呜呼此所以为人伦之至乎孟子既上推尧舜又引孔子之言幽厉之事为戒其意亦可见矣夫为君者不知以民为心暴其民甚者则身弑国亡如桀纣是也不甚者则身危国削如幽厉是也故又引殷鉴不逺在夏后之世之诗以为证原孟子此意所以深罪当时如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皆以纵横捭阖权谋诡异之术事其君以杀人为功业以进取为英雄而当时之君亦甘心其説焉如齐宣不以民为意乃以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抚四夷为心岂闻尧舜所以尽君臣之道而为千古人伦之式者有在于爱民乎岂特齐宣如秦惠王梁惠王宋王偃楚懐王皆当时大国也无非以并吞征战为事至于民之死生存亡一切不问其举幽厉之事为言亦可谓切矣是以孟子区区以王道为言以植桑种田育鸡豚畜狗彘谨庠序脩孝弟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负戴于道路黎民不饥不寒不漂流于沟壑为说此正尧舜之心也其学如此而当世君臣方日夜残民以逞可悲也夫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心有所觉谓之仁故草木之实谓之仁以其得土则生也四体不知疴痒谓之不仁故利在一己害及他人而不恤者谓之不仁以其血脉不通也三代之所以得天下者同民休戚也其所以失天下者民有忧苦而不防也岂特天下国之所以兴且存者亦以同民休戚也其所以亡且废者亦以民有忧苦而不卹也夫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此大舜之告禹也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此伊尹之告太甲也君以民为体民以君为心此记礼者之言也君民之相须如此今民有忧苦而君不卹君有忧苦民亦何卹哉君不卹民犹可言也民不卹君则四海之民皆为仇敌矣其忍言之乎故天子不仁不卹天下则天下之民亦不卹天子而四海不保矣诸侯不仁不卹一国则一国之民亦不卹诸侯而社稷不保矣卿大夫不仁不卹一家则一家之人亦不卹卿大夫而宗庙不保矣士庶人不仁不卹邻里乡党则邻里乡党亦不卹士庶人而四体不保矣此自然之理也夫人道所以长久者以有仁心固结于其间也平时暇日君尊如天民卑如地以为势利吾所固有富贵吾所固有生杀吾所固有然南面与天下相絶而不相闗水旱不问饥荒不知愁苦不顾重赋厚敛以逞其欲争城辟土以快其忿视民之困乏而吾自足所愿驱民之死地而吾自乐其生日复一日民心愈离一旦衅生于内变起于外箪食壶以迎云霓之师前徒倒戈以攻牧野之众其亦何及哉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其斯之谓与岂特天下一介之士一防之氓在官则有僚友在学则有交朋闻善相告见善相示直谅多闻以成吾徳切磋琢磨以攻吾短以至乡里族党有往来之情丧葬宾客有庆吊之好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此人道所以长且乆也倘惟挟才傲物恃气陵人寒温无慰劳之情吉凶无忧喜之色平居无事亦复何害一旦患难交攻仓卒有变则宾朋亦相摈絶而乡闾不见抚存至于此时小夫贱皆为敌国矣呜呼人道所以立乎天地之间者亦有仁造化于其中耳为天子为诸侯为卿大夫为士庶人虽贵贱不同势位殊等其利病深切同归一揆耳而战国之君不知出此以杀人为功业以进取为英雄民困乏而不知驱死地而不问商鞅孙膑陈轸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纵横捭阖权谋诡异日夜讲不仁之术以害斯民孟子直指言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亦可谓切矣而时君不信故六国相继而亡秦并天下自以为安矣兴骊山之役发闾左之戍一夫作难而七庙皆隳身死国亡族灭无种不仁之祸果何如哉孟子于齐宣梁惠之时已见此理奈何国无人莫我知乎此余所以三叹而不已也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呜呼孟子之于圣学可谓有功矣于孔子自省自讼自厚之说曽子三省忠恕之说又发其大用于事为之间使圣道晓然如在目前则此章是也夫仁用以爱人智用以治人敬用以礼人爱人则人当以亲来答治人则人当以治来答礼人则人当以礼来答如影之随形响之从声自然之理也今爱人而人不亲治人而人不治礼人而人不答常人到此不怨则怒吾有怨心彼以怨报吾有怒心彼以怒报则舟中之人皆为敌国四海之内皆为仇讐然则如之何孟子于此有造化之功焉此善用圣学之力也夫射之为技末技也然内志正外体直步立中钩绳弛张合规矩虽不切切然求必中之巧然发必破的虑必中微倘在我有分寸之差则在彼者有寻丈之失矣推此理以观则爱人不亲岂非所以为爱者未中其防乎治人不治岂非所以为治者未中其防乎礼人不答岂非所以为礼者未中其防乎使吾果仁果智果敬则仁举于此亲应于彼智举于此治应于彼敬举于此礼应于彼今而不亲不治不答必吾于发处有偏颇私曲之病故应于彼者有如是之舛迕也倘吾发处正中其防则其应也有破的之妙矣夫夫子止言见不贤而内自省见其过而内自讼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曽子止言吾日三省吾身夫子之道忠恕未论爱人不亲治人不治礼人不答之防今孟子乃于圣贤微处推而大之为自反之论然后自省自讼自厚三省忠恕之说愈觉光大余以是喟然叹曰孟子之于圣学可谓有功矣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其说渊微不可以浅心窥测也且干羽舞而有苖格箫韶奏而鳯皇来恭黙思而传说梦金縢啓而天反风则以反求诸己得其正处故彼来应疾于置邮此理深矣安可以浅易观之哉夫爱人不亲治人不治礼人不答常人方堕于怨怒中而孟子乃转为自反之説遡流而上以观其发处正与不正其造化运用乃如此之巧学乎学乎不到孟子安知圣贤转移变化之功与乾坤天地相为表里乎且引自求多福之诗为説呜呼观诗者能如此为用乃可以用六经矣岂注笺解所能跂及哉语至于此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天下乐事其有过于此乎君子其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