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衍义补


  季春之月,天子乃荐鞠衣(色如鞠花之黄)于先帝(荐衣以祈蚕)。命野虞毋伐桑柘,具曲(簿也)植(槌也)籧(席之粗者)筐(筥之方者,四者皆蚕具),后妃齐戒亲东乡(去)躬桑,禁妇女毋观(使不得为容观之饰),省妇使(咸省其他役)以劝蚕事。蚕事既登,分茧称丝,效功以共郊庙之服,毋有敢惰。

  孟夏之月,蚕事毕,后妃献茧(后妃受内命妇之献),乃收茧税,以桑为均(茧之多寡以叶为均齐)。

  《祭义》:古者天子、诸侯必有公桑蚕室,君皮弁素积,卜三宫之夫人世妇之吉者,使入蚕于蚕室。岁既单(尽也)矣,世妇卒蚕,奉茧以示于君,遂献茧于夫人,夫人缫以为黼黻文章。服既成,君服以祀先王、先公,敬之至也。

  《祭统》: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齐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纯(读作缁)服。天子、诸侯非莫耕也,王后、夫人非莫蚕也。

  张栻曰:“周家建国,自后稷以农事为务,历世相传,其君子则重稼穑之事,其室家则躬织之勤,相与咨嗟叹息,服习乎艰难,咏歌其劳苦,此实王业之根本也。如周公之告成王,其见于《诗》有若《七月》,皆言农桑之候也;其见于《书》有若《无逸》,则欲其知稼穑之艰难、知小人之依也,帝王所传心法之要端在乎此。夫治常生于敬畏而乱常起于骄肆,使为国者每念乎稼穑之劳,而其后妃又不忘乎织之事,则心不存焉者寡矣,何者?其必严恭朝夕而不敢怠也,其必怀保小民而不敢康也,其必思天下之饥寒若己饥寒之也,是心常存则骄矜放肆何自而生,岂非治之所由兴也欤?美哉,周之家法也。其后幽王惑褒姒而废正后,以召犬戎之祸,而诗人刺之曰‘妇无公事,休其蚕织’,盖推其祸端,良由稼穑、织之事不闻于耳、不动于心,以至于此。故诵《葛覃》‘服之无斁’之章则知周之所以兴,诵‘休其蚕织’之章则知周之所以衰,其得失所自岂不较著乎?”

  臣按:天子之尊,非无可耕之人也,而必躬耕以供宗庙之粢盛;后妃之贵,非无可织之人也,而必躬蚕以为祭祀之服饰。所以然者,非但身致其诚信以事神明而已也,亦将以其身为天下农夫蚕妇之帅先也。由是畎亩之间、闾阎之下,闻其风教者莫不曰以天子之尊、后妃之贵犹不废耒耜、机杼之业,况吾侪小人乎?夫然将见田里无不耕之夫、室家无不织之女,人人有业、家家务本,自然无游手之民、末作之技,家给而人足,盗息而讼简,民所以为生者益固,国所以藏富者益厚矣。张栻以为王业之根本于是乎在,然推其根本之所以立则又在乎朝廷之上、宫闱之间,其言深至切要,所谓“帝王所传心法之要端在乎此”,诚非虚语也。伏望明主于燕闲之暇留神垂览,天下人民不胜大愿。

  《国语》:周宣王即位,不藉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共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繁殖于是乎始,敦庞纯固于是乎成,是故稷为大官。古者太史顺时(视也)土,阳瘅(厚也)愤(积也)盈,土气震发,农祥(房星也)晨正(立春之日晨中于中),日月底于天庙(营室),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二月朔日),阳气俱烝,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灾也),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春官)以命我司事(主农事官)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祓除),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藉,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齐宫,百官御事,各三日。王乃淳濯飨醴,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祼鬯,乃行,百吏、庶人毕从。及藉,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藉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垡,班三之,庶人终于千亩。其后稷省功,太史监之;司徒省民,太师监之。毕,宰夫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人终食。是日也,瞽率、音官以省风土。廪于藉东南,钟而藏之,而时布于农。稷则遍戒百姓,纪农协功,曰:‘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土不备垦,辟在司寇。乃命其旅(众也)曰:‘徇(行也),农师一之(先往),农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司徒五之,太保六之,太师七之,太史八之,宗伯九之,王则大徇。耨获亦如之。’民用莫不震动,恪恭于农,修其疆畔,日服其枿,不解于时,财用不乏,民用和同。是时也,王事唯农是务,无有求利于其官以干农功。”

  臣按:《诗序》“《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笺言:“藉田,甸师氏所掌。王载耒耜,所耕之田,天子千亩,诸侯百亩。藉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藉。”疏谓:“王一耕之而使庶民芸芓终之,是借民者借此甸师之徒也。”《汉书》注韦昭亦以借民力为言,臣瓒谓:“帝躬耕为天下先,不得以假借为称。藉谓蹈藉也。”颜师古是瓒说,引宣王不藉千亩虢文公谏为证明其非假借也。以臣观之,二说相须其义始备。夫以千亩之田,非一人一日所能尽,意其始也蹈藉田亩以躬三推之仪,终也假借民力以终千亩之制尔。自周以后迄于唐、宋,此礼不废,然耕藉田者必祀先农。我列圣躬祀先农行藉田礼如古制,非徒以供宗庙之粢盛,实所以重农事以劝相天下之民,使兴起农功也。

  汉文帝二年正月,诏曰:“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藉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

  九月,又诏曰:“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

  文帝又诏皇后亲桑以奉祭服,为天下先。

  景帝后二年,诏曰:“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红(工也)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而能亡为非者,寡矣。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为天下先,不受献,减大官,省繇赋,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以备灾害。”

  臣按:成周之后,最重农者莫如汉,文、景二帝尤惓惓焉,非徒有是虚文也,而减租之诏岁下,虽以武帝之穷奢好武,下至舟车皆有算,而于田租则未尝有加焉,兹则所谓诚于悯农之实惠也。自是而后,君非不耕藉田,后非不亲蚕,非不下悯农之诏,非不敕守令以劝相,然皆尚虚文而已,非实惠也,是故农不必劝也,能无扰之足矣。善乎,柳宗元之言曰:“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缲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其生而安其性耶?臣愿仁圣在上,思王业之所本,念小人之所依,禁游惰则为之者众,省繇役则不夺其时,减租赋则不罄所有,是虽不下悯农之诏而人皆知其有悯念之心,不设劝农之官而人皆受其劝相之惠,田里小民不胜多幸。”

  晁错言于文帝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一日弗得则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又曰:“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臣按:晁错以此告于文帝,欲其为民开资财之道,所以开之之要在于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而已。而其末又言“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务农在于贵粟,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人君诚贵五谷而贱金玉,民知人君所贵在此,则咸知所贵重矣。九重之上诚躬行节俭而捐弃金玉,切切焉劝农桑、抑末作,则天下之民咸趋于南亩而惟农之是务矣。

  景帝后三年,诏曰:“农,天下之本也。黄金、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以为币用不识其终始。间岁或不登,意为末者众,农民寡也。其令郡国务劝农桑,益种树,可得衣食物,吏发民若取庸(取其资以雇庸)采黄金、珠玉者,坐赃为盗,二千石听者与同罪。”

  臣按:“农,天下之本也”之一言者,文帝之诏凡三见焉,而景帝、武帝亦皆以是言冠于诏之先,汉人去古未远,犹知所重也。后世往往重珠玉而轻谷粟,是不知所重也。景帝此诏令郡国务劝农桑、益种树,可得衣食物,其知所重矣乎。

  以上论重民之事

  ▲宽民之力

  《易兑》之彖曰: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之大,民劝矣哉。

  程颐曰:“君子之道其说于民,如天地之施,感于其心而说服无斁,故以之先民则民心说随而忘其劳,率之以犯难则民心说服于义而不恤其死。说道之大,民莫不知劝,劝谓信之而勉力顺从人君之道。以人心说服为本,故圣人赞其大。”

  臣按:此《兑》卦之彖辞。兑之义,说也。兑上为君,兑下为民,有君、民相说之象。人君之用民力必以说服为本,有事而欲与民趋之,则思曰此民所说乎不说乎?苟民心说也则先以趋之,则民知上之劳我所以逸我也,咸忘其为劳矣;有难而欲与民犯之,则民知上之死我所以生我也,咸忘其为死矣。人君之欲用民力,察夫事之理而得其正,体夫民之心而同其欲,必为天下而不为一家,必为众人而不为一己,然后为之则民无不劝勉顺从者矣。

  《节》之彖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

  程颐曰:“圣人立制度以为节,故能不伤财害民。人欲之无穷也,苟非节以制度,则侈肆至于伤财、害民矣。”

  臣按:此《节》卦之彖。节之为言有限而止也,为卦下兑上坎,泽上有水,其容有限,故为节。圣人体节之义则立为制度,量入为出,无过取,无泛用,宁损己而益人,不厉民以适己,则必不至于伤财,不伤财则不至于害民矣。

  《诗灵台》之一章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

  朱熹曰:“国之有台,所以望氛祲、察灾祥、时观游、节劳佚也。文王之台,方其经度营表之际而庶民已来作之,所以不终日而成也。虽文王心恐烦民,戒令勿亟而民心乐之,如子趋父事,不召自来也。孟子曰:‘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此之谓也。”

  臣按:人君之用民力以兴土木之工,必若文王之作灵台将以望氛祲、察灾祥、时观游、节劳佚然后为之,是其所以为此台者非专以适己,盖不得已、不得不为者也。故其虽用民力,民反欢乐之,若秦之阿房、汉之长杨、五柞则是劳民以奉己也,民安得而不怨恨之哉?民怨则国不安,危亡之兆也。

  《周礼》:小司徒之职,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知其数。上地家七人(一夫受田百亩,七口以上授以上等之地),可任也者家三人(可任力役者每家三人);中地家六人,可任也者二家五人(二家共五人);下地家五人,可任也者家二人。凡起徒役,毋过家一人,以其余为羡(正卒之外皆为羡卒),惟田与追胥竭作(惟田猎与逐捕、寇盗,则正卒、羡卒皆作)。

  臣按:成周盛时,其役民也因其受田之高下以定其力役之多寡,故其事力相称而其为役也适平,及其徒役之起,又不过家用一人,非田猎与追胥不至于并行也,非若后世不复考其人之数、不复量其人之产,一切征发,乃至于尽室而行焉。

  乡大夫之职,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辨其可任者。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七尺年二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六尺年十五)皆征之。其舍者(谓不征者),国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

  旅师,凡新(新徙来者)之治皆听之,使无征役。

  臣按:成周力役之征必稽考其版籍之数,以辨其事力之任否,地近而役多者则征之迟而舍之早,地远而役少者则征之早而舍之迟,非若后世役民,往往劳近而宽远,政与古人相反也。是以自古明王尤轸念畿甸之民,无事之时常加宽恤,盖以有事之时必赖其用故也。然不独宽其国中之民而已,凡国之中贵而有爵者、贤而有德者、能而有才者、服劳公事者、老者、疾者皆复除之,与夫新之治则无征役,凶札之岁则无力政,凡此皆先王行役民之义而存仁民之心。

  均人(凡均力役之政)以岁上下,丰年则公旬(音均)用三日焉,中年则公旬用二日焉,无年则公旬用一日焉,凶札(凶谓饥荒,札谓疾疫)则无力政(并与力政免之)。

  臣按:此即《王制》所谓用民之力岁不过三日者也,然又因岁时之丰歉以定役数之多寡,是以三代盛时之民,以一人之身、八口之家,于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之间无一日而不自营其私也,所以为公者仅三日焉耳。后世驱民于锋镝,起民以繇戍,聚民以工作,盖有一岁之间在官之日多而家居之日少,甚者乃至于终岁勤苦而无一日休者。呜呼,民亦不幸而不生于三代之前哉。虽然,万古此疆界、万古此人民也,上之人诚能清心省事,不穷奢而极欲,不好大而喜功,庶几人民享太平之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