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疑节

  学者立身行己之间有不可不让者有可不必让者要必因事而制宜可也
  责人以幼不孙弟者此乃与人交接之顷所不可不让者也谓当仁不让于师者此乃各尽在我之事所可不必让者也由是推之凡有与于人而两相待者不可不让也凡无求于人而各自尽者可不必让也不必让而过于让者则病于拘不可不让而失于让者则病于放二者胥失之让乎不让适其可而已矣虽然学者之立身行己不可不让者十九可不必让者十一毎事且当以退让为心切毋嘐嘐然借当仁不让之说以自诳不然子贡何以亦曰恶不孙以为勇者
  不让云者盖言以仁为己任虽师亦无所逊当勇往而必为之耳夫仁者人之所自有而自为之非夺诸彼而先之也何逊之有当时程子亦虑论者以不让为疑遂谓为仁在己无所与逊者若善名在外不可不逊斯言为两得矣合而论之夫子责之以幼不逊弟者盖责人尽礼之词己与人接不可不孙让者也勉之以当仁不让者盖勉人为己之辞人各自尽可不逊让者也况幼不孙弟一章申之以阙党童子居位并行之说盖皆责人之尽礼也当仁不让一章先之以民之于仁甚于水火之说盖皆勉人之为仁也彼此皆合上下章参防则二章章防之异者为益信
  夫子论友子夏子张论交同异何如
  圣门师弟子之立论其大防本亦无甚相逺然圣人之言卒归中正而无门弟子之说不免或流于一偏学者不可以不察尝观夫子论友则曰无友不如己者子夏论交则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似即吾夫子之意而子张乃曰异乎吾所闻何欤嗟乎夫子立论不过曰不如己者毋与之友而已初未始以拒人言当时门人记此语者不作禁止之毋而以此无字书之其气象雍容不迫果有毫发拒人之声色乎子夏论可者与之固是已于不可者疎之足矣若曰拒之则害乎交际之道其言不免过于迫狭之甚是岂夫子之意哉子张以为异乎吾所闻固当矣但其所言又不免失于过高之病盖大贤虽无不容然大故亦所当絶不贤固不可以拒人然损友亦所当逺当时子张但欲辟其拒人之论而不自知其言之过审如子张之说或者流于包容无辨亦岂有合于夫子之意哉合而论之子夏之言偏于廹狭子张之言偏于过高惟夫子之言乃得其中正而无圣贤气象不侔于此亦可见已愚详夫子论友之意不如己者无与之友固未截然而拒之亦未始泛然而容之子夏固未得夫子之音心子张亦岂有得于夫子之意哉后之学者欲求交友之道惟当以夫子之言为主可也虽然己择交于人者当以子夏之言为法人纳交于己者当以子张之言为心何则己择交于人者寜过于谨人纳交于己者寜过于寛寛于待人谨于处己二说酌之以取中可也先儒尝谓二子所言各有所偏折以圣人之中道则初学大畧当如子夏之言成徳大畧当如子张之说二者盖亦兼取之矣世之交友固当以夫子一语为主而于人己交际之道要亦请择于斯二者
  夫子何以闻韶于齐
  窃尝论之陈为虞舜之后闻韶于陈宜也今乃不闻于陈而闻于齐鲁用六代之乐闻韶于鲁宜也今乃不闻于鲁而闻于齐言之诚可疑也然按陈为舜后本有虞韶葢自陈公子完奔齐之后齐故有之此其不闻于陈而闻于齐也鲁用六乐本有虞韶盖自鲁太师挚适齐之后齐故有之此其不闻于鲁而闻于齐也太师挚适齐之论虽有鲁论可据而犹出于后人臆度之辞公子完奔齐之论既有左氏为据而载之汉志为甚明不因乎彼则因乎此二者必居一于此矣且迁史鲁论载夫子在齐正当景公之时参之孟子载齐景公徴招角招之乐则夫子所闻即此是也
  夫子何独击磬于卫
  子撃磬于卫荷蒉者过其门直曰有心哉击磬乎荷蒉者谓之有心则当时所以击此磬者寜无故邪冉子尝有夫子为卫君之问子路尝有卫君待子而为政之问先儒皆指卫君为出公辄按史记孔子适卫凡再当灵公及出公之时愚想击磬必在出公时也何以言之夫子荅子路为政奚先之问尝有必也正名之说此乃夫子处卫之素志也乐记有云石声磬磬以立辨于此可见其在卫击磬之微意矣当是时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名实紊矣故孔子至卫汲汲然以正名为先此其撃磬之顷深取其声之立辨欲借此以示名分之辨耳鲁论冉有子路之问则知夫子在卫之时因鲁论必先正名之说则知夫子处卫之志及观乐记磬以立辨之说则知夫子在卫击磬之由乐记之谓立辨鲁论之谓正名其意义正相合也
  货欲见而不见弗扰召而欲往何欤
  圣人固不轻于殉人而亦不峻于拒人惟审其宜而已苟自常情观之货欲见而不见是不免拒人之峻也弗扰召而欲往是不免徇人之轻也岂知圣人之行事则不然夫以货与弗扰本均为鲁国强僣之陪臣然使其诚心果有慕于圣道则天下无不可有为之人亦无不可改过之人也特货之欲见者欲见而未有愿见之实弗扰则致礼而来召矣此货之诚心有未至而弗扰则已出其诚心故圣人于货则不见于弗扰则欲往者此耳然而弗扰之召欲往而卒不往者知其人之必不能改也至于货矙亡而归豚礼宜往拜然其诚心竟何在哉此夫子不得已而往焉竟遇诸涂而止虽见犹勿见也究而论之货欲见而不见卒不免于往拜是乃不轻于徇人之中而有不峻于拒人者存弗扰召而欲往乃卒至于不往是又不峻于拒人之中而有不轻于徇人者在甚哉圣人之行事惟审其宜而已不然何以曰仲尼不为己甚
  互乡童子见则与其进孺悲欲见则辞以疾何也
  圣人固不峻于絶人而亦不轻以与人惟尽其情而已苟自常情观之孰不曰互乡之童子与其进是不免为人之轻也孺悲之欲见辞以疾是不免絶人之峻也岂知圣人之教人则不然夫以互乡之童本难为言然洁己而来则其慕道之心亦诚矣诱而进之安知不可长其善而救其失哉此夫子之与其进也孺悲之欲见者意其欲见而未尝见姑使将命者以道其意则其诚心犹有所未至此夫子之辞以疾也然而互乡之童虽见矣与其洁不保其往与其进不与其退葢亦未始深许其全善特以是心至斯受之耳孺悲之将命者虽辞以疾及其出则鼓瑟而使之闻使知其为不屑之教诲虽未见犹见也究而论之互乡虽见而不尽与之是乃不峻于拒人之中而有不轻于与人者存孺悲未见而使之闻歌是乃不轻于与人之中而有不峻于絶人者在甚哉圣人之教人惟尽其情而已矣不然何以曰吾未尝无诲焉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何也
  观人之法不可不尚乎言用人之法不可徒尚乎言何则因言以观人者兼善与恶而观之也因言以用人者专取其善而用之矣兼善与恶而观之者闻其言善则知其人之为正闻其言恶则知其人之为邪此所以观人之术不可不尚乎言也专取其善而用之者其言虽善未知其行之何如要当审其言行相顾而后可此所以用人之法不可徒尚乎言也
  吁君子不以言举人者用人之法也不知言无以知人者观人之术也观人之术不可不尚乎言此所谓不知言无以知人也用人之法不可徒尚乎言此所谓君子不以言举人也要之易系有云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此可谓因言观人之法鲁论有云有言者不必有徳此又可谓因言用人之戒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知也又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何欤
  鲁论有曰不患莫已知求为可知也又曰不患人之不已知患其不能也此两章正与病无能不病不知语意相合皆所以欲求其实也至若疾没世而名不称者乍防似与上章相背熟玩则正与上章相发何则有实斯有名名不称则无其实可知已故君子以此为疾者非疾无名也疾无实也言外之意学者不可不察当时鲁论于此两章之下又继之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先儒尝谓君子虽不病人之不已知然亦疾没世而名不称也虽疾没世而名不称然所以求者亦反求诸己而已三者文不相蒙而义实相足亦记言者之音心论至此极则圣人立言之防固昭如也记言者岂苟云乎哉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又曰莫我知也夫何耶
  观圣人立言之防或直其辞以示学者之劝或反其辞以发学者之问辞虽异而防实同也尝考鲁论垂训为己为人所以为古今学者之殊求己求人所以为君子小人之别以是知圣人教人大抵只是为己而已故学而篇首以不知不愠为学者勉自是有不患不知之说有不患莫知之说又有不病不知之说曰不患曰不病正与不愠同一防是固圣人切切于为己之学屡言而不止也然宪问篇记夫子之言乃曰莫我知也夫似圣人亦不免于求知矣徐而究之夫子本以不怨不尤语子贡乃先以莫知一语发其问待其有何为莫知之疑然后告以不怨不尤之说不怨不尤乃不知不愠之极功圣人果有毫髪求知于人之心乎要之不知不愠一语乃直其辞以示学者之劝莫我知夫一语乃反其辞以发学者之问辞虽异而防实同均之使人为己之学耳
  子曰不怨天又曰知我者其天乎夫既以不得于天而不怨天寜复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妙哉
  圣人托言而曰天有自释之辞有自信之辞凡曰天者皆出于圣人不得已之心也
  不怨天云者圣人自释之辞吾虽不遇于世初亦不怨于天也知我其天云者圣人自信之辞我虽不为人所知知我者其惟天乎
  圣人徳与天合惟圣人其知天而天其知圣人也不得于天而不怨天此圣人之知天也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此天之知圣人也夫子辙环天下其为困厄之遭际有若匡之围魋之害为尤甚一则曰天之未防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一则曰天生徳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二者虽皆以天为辞然其辞意雍容不廹初无毫发怨天之意而隐然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之妙寓其中论者唯即此二莭观之则圣人之不怨天而独以天为知我者盖可见已
  封人荷蒉之见闻孰优
  仪封人一见夫子而知天将以为木铎是乃见而知之者也荷蒉者一闻击磬而知其有心于行道是乃闻而知之者也或曰之二子者一见一闻得毋深浅之辨乎呜呼二子皆卫人彼见而知此闻而知本均之为知圣人者也及究其所以知之之实则不能无浅深焉何则圣人之道虽不行于斯世而其心未始一日忘天下圣人葢本以兼善为心也封人得于一见之顷遽称其将为木铎而归之天则其望于夫子者深而其知夫子者不浅但观何患于防一语则其拳拳救时行道之心为何如彼荷蒉者一闻击磬遽以有心称之本未始不知圣人之心者奈何既而有鄙哉之讥又且谓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然则圣人岂果欲求人知者邪深厉浅揭直漠然而忘世宜乎圣人直谓果哉末之难矣以絶之愚尝反覆二子议论之辞封人葢亦兼善天下为心封人之心犹圣人之心也荷蒉者之为心殆不过独善其身耳岂能得圣心之同然者乎他日朱子集注于封人则曰盖贤而隠于下位者也于荷蒉则曰亦隠士矣亦

  非常人二子闻见之浅深可知已合二子之闻见而论议者固不得优封人而劣荷蒉也虽然荷蒉固非深知圣人者也然又岂不优于叔孙武叔之毁是又未可过为春秋责备贤者之论





  四书疑节卷三
  钦定四库全书
  四书疑节卷四
  元 袁俊翁 撰
  论语四
  子曰尧舜其犹病诸又曰禹吾无间然矣尧舜禹之圣一也夫子言之不同何欤
  尧舜禹三圣人之徳一也而夫子之于尧舜两有其犹病诸之论及于大禹则两有吾无间然之论岂尧舜之圣反不禹若耶惟圣知圣一何夫子之论若此也徐而考之夫子所谓尧舜其犹病者一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一曰脩己以安百姓是皆推以及人之事施虽博矣而常病其所施之未博济虽众矣而常病所济之未众百姓虽已安矣而常病乎百姓之有未安此所以为圣人之心也倘自以为吾治已足则非所以为圣人矣切考当时夫子发犹病之论一则曰尧舜其犹病诸二则曰尧舜其犹病诸其之一辞葢指尧舜自视以为犹病初非夫子直谓尧舜之犹病也至于论大禹之无间者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是皆尽其在我之事饮食吾得而菲之衣服吾得而恶之宫室吾得而卑之及于鬼神黻冕沟洫之事所当致孝致美尽力者皆得以尽我之所当为而无毫髪之遗阙矣当时夫子发无间之论一则曰禹吾无间然矣二则曰禹吾无间然矣吾之一辞盖自夫子视禹而以为无间初非禹自视以为无间也使当时夫子立言自夫子而视尧舜则亦必以为无间原大禹自视之心则亦必自以为犹病三圣人之徳盖一耳合而论之自夫子称美大禹行事之迹而以为无间者固足为圣徳之美自夫子推原尧舜为治之心而以为犹病正不失为圣徳之至初岂有所优劣邪鲁论末篇尝举尧舜禹同一执中之授受于此可见三圣人之徳一也奚其优而奚其劣
  犹病云者夫子推原尧舜为治之心常有所不足也无间云者夫子称美大禹行事之迹靡有所未至也论大禹之所以无间者葢皆尽其在我之事故大禹得以致其力而靡有所未至也至于论尧舜之犹病者盖皆推以及人之事虽尧舜非不尽其心而常有所未至也
  逸民凡七人而下文独不及朱张何欤
  此章大防葢因沮溺接舆丈人之徒皆恝然忘斯世者尝力诋其非而莫之悟遂举古之逸民凡七人而其下厯举夷齐仲逸惠连六子之行事乃曰我则异于是斯言也实非圣人深予之辞也当时所论六子既非圣人所深予则朱张之不论者必为圣人之予矣吾想夫朱张之大莭无适无莫义之与比直可防圣人仕止久速之时安知其不如杨子所谓仲元不夷不惠可否之间者乎彼六子之出处既与圣人异则朱张必与圣人无以异二者相形因其所论则可知其所不论者矣况先儒防鲁论者曰王弼云朱张字子弓荀卿以比孔子言其与孔子同行故不论即此而证则前说庻乎其可信
  柳下惠少连何以谓之逸民
  大抵论君子出处之大莭不当原其迹而当原其心少连事无可考夫子既举之与栁下惠并论观惠则连可知已惠鲁人也以迹而论在鲁尝为士师之官且为稿师之命初非隠而在下之民顾安得而谓之逸然自其心论之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由由然而不失其正其平日之所养可知已不羞不卑初不以就为荣不怨不悯初不以去为辱不以三公易其介初不为富贵之所淫自非甘心于遗逸能之乎然则惠连之为人论其迹似不可以逸民称原其心则信乎其为逸民矣吾夫子尝以言中伦行中虑称之正此故也他日杨子或问尝有以朝隠疑栁下惠矣杨子乃以饿显为高禄隠为下盖他有所激而言惠连诚可谓朝隠者也禄隠者也前贤尝谓小隠隠林薮大隠隠朝市大抵论其迹则有林薮朝市之分原其心则林薮隠也朝市亦隠也若曰隠之小大则未容轻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