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塾教学法

  唐彪曰:《左传》每用双收法。如晋赵盾无君,魏献子为政,皆用双收法。《史记》变通其理,移之篇首,如《廉颇蔺相如列传》、《张耳陈余列传》皆用双起法。故知善作文者,推类变化,愈出愈奇,若人步亦步,人趋亦趋,则不免庸奴之诮矣。

  5.韩文

  唐彪曰:昌黎之文,篇篇一体,不能详述,兹略举大概:有若诗之兴体者,《送杨少尹序》、《王舍秀才序》、《温处士赴河阳军序》诸篇是也;有若诗之比体者,《杂说一》、《杂说四》、《应科目与人书》诸篇是也;有若典谟者,《平淮西碑》、《祭鳄鱼文》诸篇是也;有似班、马者,《许国公神道碑》、《权德舆墓志铭》诸篇是也;有若词赋者,《进学解》、《讼风伯》诸篇是也;有如巨浪排空,怒涛卷雪者,《画记》、《后二十九日上宰相书》、《上张仆射书》、《圬者王承福传》诸篇是也;有百转百折者,《祭十二郎文》、《讳辨》诸篇是也;有错综遥对者,《原毁》、《与陈给事书》诸篇是也;有回环重复者,《初上宰相书》、《原道》、《送廖道士序》、《送董邵南序》诸篇是也;有游戏三昧者,《毛颖传》、《送穷文》诸篇是也。至于辞句之变幻,长至二三十字者有之。凡说理之文,未有不平实者,惟昌黎能以至平实之理发为至虚灵之文,其平实之理如布帛菽粟,愚智同需;其虚灵之文,如海市蜃楼,千形万态,不可摹拟。兹约一言以赞之曰:百体备具而不落窠臼者,其昌黎之文也乎!

  6.欧文

  唐彪曰:自归震川、钱牧斋二先生读欧文,且极口称赞,自此诸名公皆争效法,而欧文遂为古学津梁矣。夫欧文胚胎乎《史记》,而变化润泽乎昌黎,议论、叙事参伍错综,而以纾折之笔出之,秀雅之度行之,感慨之情致之,备诸佳境,宜为后人取法不置也。

  7.大苏

  唐彪曰:大苏之文,汪洋浩瀚,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竭者,其气也;开阖纵横,屈伸断续,无不如意者,其机也;松爽俊快如哀梨,文雅润泽如蜀锦者,其辞也;至难辨之事理,与至难状之情形,一进阐发,无不了然言下,跃跃欲出者,其笔也;倏而圣贤,倏而仙佛,倏而纵横刑法,杂出无方,惟求其是,不避后人之议者,其心事与文情也。虽文多逞才,或篇幅过长,不能裁以法度,是则有之;若其种种美善,终非后人所能及矣。

  8.总评

  唐彪曰:古今来佳文虽多,至如《左传》、《国策》、《孟子》、《南华》、《史记》、《汉书》、相如、昌黎、允叔(疑为永叔)、子瞻诸公之文,则可谓之登峰造极,无以复加者也。学者能熟读精思,则文章已探骊得珠矣。至于永叔、子瞻之文,初学尤宜先读,以为造就之阶,则工夫易于入手。即或资钝,不及再读他文,然亦足以扩充才思,流畅笔机矣。
  唐彪曰:西京之文,朴茂雄健,远过唐宋,然其中则有等级,未可一概视也,如董、贾之文固佳,然以较之班、马,则殊不相及。欲读西京之文者,不可不知所先后焉。

  卷十一

  (一)论读古文

  唐彪曰:文章大忌偏似一家。张文潜云:读《左传》不可不兼读《庄子》,盖取其一实一虚,一高老,一疏宕。对待兼学,读文执两端之法也。两端执,而我之文有真面目出于其间,偏似一家之弊,吾知其必能免矣(虽然此第举文之悬绝者言之耳,非谓文止宜学二家也,观韩、柳、老苏自言无所不读,即可知矣)。
  唐彪曰:学人宗大家之文者,所轻视周、秦,史、汉,岂知昌黎之文,出于六经、《庄》、《孟》;柳州之文,出于《左》、《国》、《离骚》;永叔出于司马;昌黎、老泉、东坡、颖滨出于《国策》、《南华》、晁、贾;南丰出于班固、刘向。大家之文,既有所自出,而后之读其文者,反轻视其所自出,可乎哉?且作文之理,取法乎上,仅得乎中,读其文,执笔为之,便去其文远甚,安有读八家而即能为八家之文者?故尊八家而忘周、秦、史、汉者,非也。然登高者必自卑,苟躐等为之,不读八家而竟骤希乎周、秦、史、汉,恐不能学其高隽,而且有画虎不成之弊矣。故学古宜以渐入也。
  唐彪曰:朱子尝言:合昌黎、柳州、永叔、南丰、明允、东坡数家之文,精加选择,可读者不及二百篇,此外便不必读,读之能令人手笔低。此不刊之论也。今人于名人之文,概视为锦绣珠玑,谓可不必选择,乃率意诵读,岂知平常之文,读之能令人手笔低乎?
  唐彪曰:文章未有无瑕病者,虽以左、史文中之圣,而或详略欠审,或位置失宜,或字句粗率,往往有之,下此者可知矣。学者读其文,先存成见,但求其美,而不辨其瑕,非深造自得者也。惟精加玩索,能辨其美玉微瑕,然后己之所为文,瑕疵亦可免矣。
  唐彪曰:或云名文偶有微瑕,不宜轻改;或云名文果有瑕疵,读本之内,不妨改窜,以成全璧:此二者,一存敬慎之心,一慊求全之志,均有所见也。读《史记·虞卿列传》,三引《国策》成文,其中先后倒置,姓氏舛讹,人谓不如《国策》之佳。及得宋景濂先生读本,将前后改移,仍从《国策》次序,结构更有天然之妙。又见《屈原列传》,位置亦有失宜,景濂移其“系心怀王”一段于后,移其“人君无智愚贤不肖”一段于前,又删其“楚人既咎子兰劝王入秦”三句,洁净明爽,诚胜原本。又于《左传·吴子使札来聘》篇“美哉其细已甚”去“美哉”二字,《晋侯秦伯战于韩》篇,删其“乱气狡愤”四句,《晋栾盈出奔楚》篇,删其“以范氏为死吾父而专政,吾父死而益富”二句。其他之改易数句与改易数字者甚多,乃知前贤于古名文,有微瑕者见之亲切,改去其疵,以为读本,信乎有其事,不避嫌也。但有景濂之学识则可,无则安可轻改欤!此系必宜删而后删者,不可以近时选古文轻加删削者目之。

  (二)论选古文

  唐彪曰:古人之文,必宜删而后可以删之,如或篇幅太长,意旨重叠,字句有疵,稍为之减节,则美者益美矣。但今日之选古文者则不然,不问文之可删不可删,止取词句可通者则存之,稍不可用者,尽删之,或去其头面,或去其筋节,或去其波澜。不知头面去则由来无可考矣,筋节去,则神气不相续矣,波澜去,则情境不生动矣,读之何益乎?其所为可用入时文者,正皆糟粕,而无益于人之学识者也。选古文者亦曾思及此乎?
  唐彪曰:大凡一人所著,有最上之文,有其次之文,有又次之文,三者相较,而高下大悬殊矣。故选古文者,须选最上之文,其次与又次者即可已也。(学人之资性工夫俱有限,最上之文,且不及多读,焉有余力及其次焉者?今所选者,皆其次之文,则上焉之文,反使人皆不及读矣,岂不误人之甚乎?)乃世之选古文者有异焉。《史记》一书,鸿裁钜篇不可悉数,虽其极长者难以登载,然不甚长者,盖亦有之,今皆不登,惟登诸史赞与诸叙而已,是何殊欲观山者不求跻高岱,欲观水者不求沂沧溟也!《国策》、昌黎,大文极多,欧、柳、曾、苏,佳篇孔有,乃所选录者,类皆非其至焉者也。至于《左传》,选既不精,又皆截去其首尾,如《晋公子历游列国》篇,七百七十字,止摘中间一百五十字,《栾盈出奔楚》篇,七百四十一字,止摘中间三百十七字,《吴子使札来聘》篇,八百三十七字,止摘中间五百字,世岂有首尾尽去,而犹成文者乎?《季梁劝修改》、《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诸篇,则去其首者也,夫文无首,则由来且无可考,何况其他?《晋侯复假道于虞》、《吕相绝秦》、《晏子和同之对》诸篇,则截去其尾者也,夫文无尾,且无以见其归结,何况波澜余意也?噫!为此者过矣。推其意,盖以世之习举业者,读古文所重不过取移用于时文而已,佳文未必知也。不思天下岂尽庸才,即中人之下,苟见至佳之文,必无不知,必无不读。今也,乃竟以为不能知不能读而置之,祇选其短小之篇,又徒存其浮词,而去其筋节首尾,岂非目天下士尽为不能知文不能作文而仅能抄文也哉!
  唐彪曰:孙无已云:师言近时古文诸选所载之多不佳,亦有据乎?余曰:有据。如《左传》六大战,文之至精者也(晋侯秦伯战于韩,晋侯侵曹伐卫,晋救郑与楚战于邲,卫齐战于新筑,晋与三国救卫与齐战于鞌,晋侯郑伯楚子战于鄢陵,吴子楚人战于柏举,此为六大战),其不入选犹可解曰:以其过长,虑习举业者不能读故也。然微短而甚佳者,不可悉数,今略举当选者二十余篇,以见其概,如《晋杀其大夫三郤》、《魏绛论和戎》、《已亥同盟于戏》、《夏午月灭偪阳》、《公孙舍之帅师侵宋》、《晏婴使晋》、《诸侯会于申》、《韩宣子如楚》、《魏献子为政》、《公会诸侯于召陵》、《白公胜作乱》,皆尽美之文也,诸选皆不登,偶登一二,如《栾盈出奔楚》、《崔杼作乱于齐》、《吴子使札来聘》,又皆截去首尾,此皆令人不可解者。至于诸选所首列者,《周郑交质》、《石错谏宠周吁》、《公矢鱼于棠》、《介之推不言禄》诸篇,乃《左传》之次者,而诸刻必不遗焉,此又令人不可解也。夫《左传》为文之鼻祖,又皆诸刻所首列,今其所选如此,他文可知矣!余岂敢无据而云然乎?

  (三)后场体式

  1.策问

  唐彪曰:初学未知策问体式,入场见题长千余字,俱是设疑问难,露一隐二,便茫然不知旨归何在,于是略拈影响,勉强成篇,郢书燕说,其能免乎?平日须将旧策题集数十道,汇为一册,详细阅之,知其发问之机窍,后日题到手时,胸有成见,不为题所捆缚,因问条对,自有确实议论出于其间矣。

  2.经论体裁

  唐彪曰:刘勰云:“论者,纶也。”“弥纶群言,而精研一理者也。”释经宜与注疏合体,辨史宜与评赞一机,诠文当与叙引共轨,陈政应与议说同科,因题立义,而各出体裁者,论之用也。然论史、诠文、陈政之体,见于八家,及明之诸名家者,体裁咸备,不必详言。今惟言其释经之宜如注疏体裁者,论有冒,冒之体,或一段,或两段,长短不拘也。然并无论破、论承,偶有似破者。至于承,则百无一肖。近有著论体者,易去论冒之名,以破、承代之,而论冒之旧名,不能没也。后学无知识者,见其书,对之于破、承而不似,仍谓之论冒而不敢,疑惑满衷,莫知所适,因疑破、承之外,尚有论冒,如制艺之有起讲者。噫!明明是一个论冒,而故设一破、承之名以害人,何为者乎?论冒宜简短稳括,发题之大概而止,纵笔畅言实发,必至与后幅雷同也。论冒之下,即点题。本朝甲辰至丁未书论皆如此,想亦初设典制,士子犹未深造,不敢自异,若行之久,必有变化出焉。何也?制艺尚不点于一处,何况论乎?点题之下,皆有“请申论之”、“请申其旨”句,此套之最陋者,必宜弃去,以他语衬之,可也。若能熔化题面不直述题,则衬贴语竟可以不必矣。点题之下,乃论之前半幅也,以一二句短题言之,体裁半虚半实,不必过于实发,惟推原题之来历,以阐发题前,顺笔出之固佳,反笔振之尤美。若多句长题,或总挚题面,或截发上段,若题中有纲领句,则先击纲领,以控全题之势,大都前半用反笔,则文情多振动也。近有著论体者,点题之下,忽立论项之名,就其比拟之意,宜称论胸、项。何足以名之?且前既无论首、论面,此处特出“项”名,于理终未协也,何若以前半幅称之,或者以次段之名称之,始当矣。论之中幅,无论长短诸题,皆宜实发全意,义一二层者,以一二层还之,义三四层者,以三四层还之,不宜遗漏也。宋儒陈止斋云:论之中幅,如四通八达之衢,无有绳墨,宜反复铺叙,尽情畅发,无容阙略。确哉言也。论之后幅,不贵空言,或援引经书以证,或引史断为凭,或借鉴于古人,或取裁于往事。又宜推广补厥:题言善以为法者,此多补言不善,以垂戒;题言不善以为戒者,此多补言善事,以为法。罕譬不嫌于泛也,曲喻不厌其详也,大都指陈条款,令人实可见之施行耳。近有人以腰名后幅者,此更无稽之谈。盖腰在脐与命门之两旁,脐于命门者,乃一身之中位也,古人谓之“呼根吸蒂”,又谓之“黄庭土府”,无非谓其中也。今腰处地位之中,岂可以拟论之下截乎(据其比拟,宜称论股)?此真拟物不以其伦也。且据其所言,又平庸八股之后股耳!高手且不屑为此,岂可移为论式乎?论之结尾,贵乎健也,欲其如神龙之掉尾;又贵乎有韵也,欲其如琴瑟之余音,铿然于弦指之外。此则论之至佳者矣。或曰:今经书论点题,皆在论冒之下,子独言不必拘于一处,何也?曰:东坡之文,以论为最,人称其为千年绝调,今观东坡之文《礼以养人为本论》,点题在第四段之后,《势论》,点题在篇末之第四句,《物不可以苟合论》,则竟点于篇末,《大臣论》,则点于论冒之第二句,《武王论》,则点于论冒之第一句。观此,则知点题不当坐定于一处也。又,时艺点题,不但不拘于一处,且有顺点、反点、借点、补点、暗点诸法,况于论乎?古人云,论贵圆转变化,忌方板雷同,若篇篇一律,则方板雷同之至矣,圆通变化安在乎?此所以谓不必点于一处也。

  3.表

  唐彪曰:余读永叔、子瞻及明初之表,体裁简径,出入经史,未尝不为之手舞足蹈也。嘉、隆以后,以至于今,拘于俗体,务为冗长,诗、曲、裨史之辞,姿意堆积,芜秽野俗,体裁愈变而文愈下矣。然此体裁,岂功令所颁乎!不过士人自为增饰耳!增饰而适成其陋,何若反其简贵之为善乎?有识之士,取嘉、隆以前之表读之,奉以为式,不特文佳,作之更易,何必临场取至陋之时务而读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