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节堂庸训


  习医宜慎

  语曰:“儒学医,菜作齑。”言其易也。又曰:“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盖医以活人为道,其功甚大。然天之寒燠异候;地之燥湿异宜;人之强弱异质。拘泥成方,杀人必多。非儒业精深,未易办此。以性命所寄,博衣食之资,何可不慎?尝见医家以病试药,消补递换,凉热互更,或致病因加剧。

  岁己卯乡试,八月初九日,昼夜雨号,舍水没至踝,余于十二日得病。试毕舆回僵卧,勺水不进,汗流不止,肢体滞重,不能转侧,医屡易不效。余自分不起,九月初七日备后事矣。执友徐颐亭(梦龄)过访诊视曰:“此号舍水气直达上部也。”投以“人参、肉桂、附子”。一剂,而泻水数升;两剂,能扶床立;三剂,而啖粥。

  不数日霍然。盖颐亭同试,故能直探病源。向使不遇颐亭,讵有济乎?后有为救贫计者,宁从他术,切勿妄习岐黄。倘必习之,宜细玩古书,潜心体验。遇贫苦人,尤须加意,慎勿高抬声价;至药料不正,最足累病。市肆售药,道地绝少,此亦大伤阴德业。此者,必不可以伪乱真,负心害命。读《袁氏世范》,戒货假药一条,仁人之用心苦矣。

  勿妄言相墓术

  幕客、医师之外最足误入者,莫如相幕师卜葬之术。言人人殊,袭其词而不能通其理,毫厘千里,为祸甚大。古云:“只有人发地,未有地发人。”积善之家,自获吉壤。积不善之家,虽有吉壤,而福不足以承之,转为厉阶。吾目中所见,因求地而破产者,比比也。先陇不幸侵于蚁水,不得不迁。

  若冀子孙富贵,迁葬父祖遗骸,不孝甚矣。而相墓之无识者,好持迁葬之说,自神其术,造孽何可胜算!其他误于取舍,营葬水蚁之地,致令破家绝嗣,得不蒙阴谴乎?吾喜览百氏之书,独不读地理家言,惧蔽于识也。后人慎毋轻学相墓师以误人;亦毋为相墓师所惑以自误。

  作事须专

  无论执何艺业,总要精力专注。盖专一有成,二三鲜效。凡事皆然。譬以千金资本专治一业,获息必夥。百分其本,以治百业,则不特无息,将并其本而失之。人之精力亦复犹是。

  临财须清白

  财利交关,最足见人真品。天下无不能计利之人,其不屑屑较量、甘于受亏者,特大度包荒耳。显占一分便宜,阴被一分轻薄。故虽至亲、密友,簿记必须清白。

  勿自是

  事到恰好之谓“是”。读书应世大率“是”处少,“不是”处多。常恐“不是”,则必精求其“是”,可以为学,可以淑身。一有“自是”之念,便觉“不是”在人,争端易起。穷则忤人,达则病国,可勿慎诸?

  勿自矜

  读书中状元,从宦为宰相,皆儒者分内事。况状元、宰相尚是空名。循名责实,大惧难副。又况不能为状元、宰相乎?恃才而狂,挟贵而骄,昔人所谓“器小易盈”,非惟不直一钱,且有从而获祝者。《易》曰:“谦受益;满招损。”万事皆然。举一隅,余可类推。

  当明知止知足之义

  致显宦、号素封,皆由祖宗积累。承庥食报,当念国恩家庆酬称两难。刻刻矜持,尚防磋跌;一意进取,必致肆行无忌。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将有噬脐无及者。“知止不殆”、“知足不辱”二语,当铭之座右,时时深省。

  言动当念先人

  人非圣贤,不能终身无过。盖棺论定之后,犹视子孙贤否,以资尚论。子孙贤,则人举其父祖善行,推福所自来;子孙不肖,则人摘其父祖瑕疵,溯殃所由积。为人子孙,奈何以一己行事,上累父祖。班孟坚因张安世而恕张汤;朱晦翁因张栻而宽张浚。常存此念,庶不敢贻玷先人。

  门阀不可恃

  幸踵祖宗门阀,席丰履厚,得所凭依。进身之途,治生之策,诸比常人较易。然必克自树立,则延誉有人。汲引有人,在在事半而功倍。若穿衣吃饭之外,曾无寸长足录,虽门阀清华,于身无补,适足为人鄙弃,玷辱家声。所谓银匠之后有节度使,不足耻;节度使之后为银匠,乃足耻也。尝闻人言:会稽陶堰陶氏,当前明时,甲科鼎盛,郡邑鲜与伦比。同里陈氏有成进士者,乘轿拜客,陶氏无赖子见而揶揄之曰:“小家儿,何遽学官样?”进士下轿谢曰:“惶恐惶恐。寒族无奈兄辈人多,小家名不敢辞,贵族大家只是弟辈一流人多。”耳闻者哑然。进士固器小,然陶氏子当前受辱,可为恃门阀者炯戒。

  干蛊大难

  祖父有隐疵,全赖子孙荡涤。第积垢有因,湔洗不易。与君子同功,不得并君子扬名。与小人同过,必且代小人受谤。无他,憎其父祖者,刻核其子孙。人情类然。故“犁牛之子”虽騂角,而人欲勿用也。不幸而处此境地,尤当痛自饬厉,事事求全,归善于亲,不可有毫厘失行,予人口实。我能使人敬人,自不敢道及前愆,我能使人爱人,更不忍追言先慝,方为贤孝子孙。昔山阴沈某,少负文誉,尝膺博学鸿词科荐举。御试黜落,人咎其所出不良,自号“牛粪灵芝”。以灵芝自比,而比其亲于牛粪,坎■终身,为乡党不齿。生二子:一号“蔗皮”,一号“角心”,并无所取材。今寂寂久矣,不知“干蛊”之义,获罪于天如此。

  须作子孙榜样

  贤子孙,良不易为。即欲为贤祖父,亦谈何容易!创业成家者,固非劳心劬力不可;即承先人余荫,小不勤饬,断不能守成善后。生之而无以为养、无以为教,便孤祖父之名。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子孙虽不敢显言,未尝不敢腹诽。无论居何等地位,一言一动,要想作子孙榜样,自然不致放纵。

  不可道他人先世短处

  浇薄小人,不乐成人之美,好道他人先世短处,以资谈柄。试设身以处,先人被人瑕疵,于心何安?损福招祸,莫此为甚。况吹毛索瘢,何所不至?万一他人反唇相稽,污我先人以不美之名,不孝之罪更何以自解。能一转念,断不忍轻易出口。不特此也,尝闻争詈之时,以诟辱人之先世为快,虽怒不择言与有心攻讦不同,然毕竟口孽,且使子孙效为。刻薄总非昌后之道。

  为后人留余地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造物忌巧,天道恶盈。居家刻薄者,资无久享,居官贪残者,后有余殃。盖火烈为人所畏,既成烬,便无火气;水懦为人所狎,虽断流犹剩水痕。故称世曰泽。诵“君子有榖,贻孙子”之诗,可以知所藉手。

  穷达皆以操行为上

  士君子立身行世,各有分所当为。俗见以富贵子孙,光前耀后,其实操行端方,人人敬爱。虽贫贱终身,无惭贤孝之目。若陟高位、拥厚资,而下受人诅,上干国纪,身辱名裂,固玷家声;即幸保荣利,亦为败类。古人所以崇令名也。余尝持此论,励官箴、规士行,识者不以为非。故所言蕃后诸条,多安贫守分之事,不专望子孙富贵。且富贵何可多得?苟能富贵,愿日诵“思贻父母令名”之句。

  得志当思种德

  为学志科名,末已然,达则行道,究以入仕为贵。人人可以做官,我独幸荷国恩,此由祖德绵长,适逢运会。第政柄在手,不能种德,便至造孽,总无中立之理。曩辛卯赴礼部试,吴菉庵(斐)明府同上计车,言吾邑风水单薄,鲜世传进士,且进士之后,类多不振。余曰:“然则不如返辙南归为老举人,留儿孙科第矣。”因历数式微之家,则皆进士而起家知县者。余曰:“是非进士之不大其后,而知县之自隳其先也。”盖官之有权者,种德不难,造孽亦易。微特知县,等而上之,至于督抚及风宪、刑名之官,无不如是。惟得志时,常以造孽为戒。惟恐于物有伤,自然于人有济。庶先人之泽,不致自我而湮。

  人当于世有用

  “有用”云者,不必在得时而驾也。即伏处草野,凡有利于人之事,知无不为;有利于人之言,言无不尽。使一乡称为善士,交相推重,皆薰其德而善良,是亦为朝廷广教化矣。硁硁然画地,以趋求为自了汉,尚非天地生人之意。

  恶与过不同

  “恶”与“过”迹多相类,只争有心无心之别。过出无心,犹可对人;若有心为恶,则举念时干造物之诛,行事后,致世人之怒。不必其在大也,大事多从小事起,必不可为。

  清议不可犯

  常人谗口势固不能尽弭,然不授之以隙,亦未必无端生谤。至为士君子清议所不容,则真有靦面目矣。故事之有干清议者,虽有小利,断不可忍耻为之,流为无所忌惮之小人。

  宜知盈虚消长之理

  谚云:“十年富贵轮流做。”庚金伏于盛夏。暑气方炎,凉飚旋起。处极盛时,非刻刻存敬畏之心,必不能持盈保泰。艺花者,费一年辛力,才博三春蕊发,花开满足,转眼雕零甚矣。兴之难,而败之易也。梅之韵幽而长;桂之香艳而短;千叶之花无实。故发泄不可太尽,菁华不宜太露。余自有知识讫于今兹,五、六十年间所见,戚友兴者什之二;败者什之八。大概谨约者兴久,放纵者败速。匪惟天道,有人事焉。知此义者,可以蕃后。

  听言不可不察

  人有失误,惟祖若父可以厉色严词,明白教诲。伯叔兄长,色稍和,词稍缓矣。朋友之规谏,旁引曲喻而已,全在自家留心体察。闻有谈他人得失者,总须反观自照。必待实指本身,已成笨伯。若■如充耳,先圣所谓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其他种种世事,亦毕生学习不尽。惟听一事解一事,触类引伸,便无地非学矣。至祖父、家庭,叙述亲友盛衰、贤否,原想子孙知所法戒,更不可作闲话听过,方不负教诲苦心。

  宜常念忠恕之道

  余数十年间阅事,方悟忠恕之道须叟不可离。盖心有一毫不尽,事必无成。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必到处窒碍。觉“忠恕”二字理,日在人眼前。不常存此心,微特不能希贤希圣,即求为寻常寡过之人,亦不可得。

  圣贤实可学而至

  孟子谓“人皆可以为尧舜”,止在“孝”“弟”二字,原非强人所难。读孔子“老安”数语,益知圣贤之道,事事切近。人未有不欲安我之老,信我之友,怀我之幼者。特我之外不暇计耳。去一“我”字,扩而充之,便是天下一家气象。圣贤何尝不可学而至哉!

  人在自为

  天之生人,原不忍令其冻饿,虽残废无能,尚可名一技以自活,况官体具备乎?上之可为圣、为贤;下之至为奸、为慝;贵之可为公、为卿;贱之至为乞、为隶。在人之自为,而天无与焉。父母之于子亦然。流俗妄人乃谓祖、父未有资产,以致子孙穷困。此大悖之说也。必有资产而后可为祖、父,则成家多在中年以后,娶妇生子非五、六十岁不可。有是理乎?不能为祖、父光大门闾,而以不肖之身归罪祖、父。为此说者,全无心肝,靦然人面。而袭其说以自宽,吾知其能为祖、父者罕矣。

  不孝者不祥

  孝能裕后,前已切实言之。今复申以此条者,盖孝量无尽,而不孝易见。孩稚稍有知识,父母即取坊本刻像二十四孝故事,为之讲解,冀迪其良知,又费几许心力,方得授室成人。世风浇薄,一有室家,即置父母于不顾,专为妻子。惜力靳资财如性命,视手足为途人,甚且发于声,不仅诽于腹。

  纵为父母者隐忍不言,天能不夺其魄乎?故有孝而不报者,未有不孝而不报者。孝而不报,必孝有未至;不孝之报,则其子眼见其父之所为,必且过之。孙则更甚于子,一再传之,后欲求一不孝之子孙,亦不可得。余不逮事父二母,又不获安一日之养,天地间大罪人也。惟念吾祖、吾父,并以孝友著闻,微末之躬上承三世,故禀二母之教,不敢不孝。今有男子五人矣。尽解此义,勉承先泽,吾之幸也。苟或不然,吾祖、吾父实昭鉴之,讵肯令不孝子克蕃厥后哉!

  善恶不在大

  有利于人,皆谓之善;有损于人,皆谓之恶。不必显征于事也。一念之起,鬼神如见,尚不愧于屋漏,君子所以慎诸幽独。凡人发念,大都专求利己,故恶多于善。久之习惯,尽流于恶所。当于童稚时,即导以善端。童稚无善可为,但节其嗜好,正其爱恶,使之习大驯顺,不敢分毫恣纵,自然由幼至长,渐渐恶念少而善念多,可为树德之基。袁了凡先生功过格是检身要术,余于佐幕时尝试行之,借以自饬。宦游以后,役役奔走,万念起止不常,境过辄忘,不及填注,此事遂废。比来年衰少睡,昼之所为每于枕上记忆,善事极鲜;而不可上质鬼神之事,终不敢为。后人常存此意,或者可无大恶,庶几日即于善,为善必昌,蕃后之本,端在于是。

  双节赠言不可不读

  吾家士行、壶则,不待他师,亦不烦远引。吾祖吾父,世德相仍。吾少禀母训,惟恐遏佚前光。既为二母请旌乞言天下,更恐当代作者薄吾不肖,靳先人以言,寝兴检励、求不见恶于有道仁人。幸蒙群雅斐然投赠,复愧不克负荷。是以将吏湖南留别都门,前辈有最好官箴,《双节传》及“怕羞银管赠言人”之句益用。凛凛焉窃禄数年,黾勉奉职,惧贻二母怨恫,为赠言诸公之玷。会有下堂之厄,循例求退。今老矣,衔恤余生、弥忧末路。盖自中年以来,兢兢栗栗,幸免大戾。皆《双节》文字之教也。后世子孙不敢有忝先人,自不敢稍亏素行。故赠言集录二十八卷,续集二十二卷,是律己准绳、治家矩矱、应世范模,欲藩后者,不可一日不读。

  申嫡庶之辨

  嫡庶等差,礼不可紊。生顺殁宁,分定则安。吾生母事吾继母一生恭谨,属纩遗言,唯命孝事主母。以故余得仰承慈荫,守身庇后。念曾祖以来,惟余一人承祧,实由吾生母节抚绵延,是以向为考妣造圹,止分昭穆,吾生母一圹与嫡继二母两圹相并,所谓礼因义起也。会稽陶氏之有嫡子者,欲援余为例,即以是说答之。凡有嫡子者,自不当与嫡耦,恐后世子孙不明此分,故余自治生圹,妾不与焉。异时妾非如吾生母者,不得视吾生母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