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堂四书管见

  卷十二 《大学》
  
  古者八岁而入小学,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及礼乐射御书数之文。至十有五,始入大学。此书所述是已。篇首总提,独断断曰在明明德,曰在新民,曰在止于至善。辞专旨确,截然斩然,以明外此无他道也。自学校废,教法不明,而学非其学,异端邪说横流奔放,尽坏人心,无所不至。所幸遗经仅传,尚可存考。而支离传注又从而蚀之,岂不甚可叹哉。学者首明,所先者何在,所格者何物,而不谬其所止焉,则大学之道,庶乎其得矣。
  
  第一章
  大[如字]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先儒作新)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者,自昭明德之明也。本心本明,本无所蔽。物欲乘之,其明始昏。大学之道,所以去其蔽而明之也。新民者,咸与维新之新也。同有此心,同有此理,染于习俗,遂至沦污。大学之道,所以去其旧而新之也。虽然曰明曰新,必有用力之地矣。故又曰在止于至善。善非外铄也,我固有之也。不容于伪,不参于思,先天地而固存,亘古今而莫变。君子存之,存此而已。先立乎其大者,立此而已。谓之至善,岂欺我哉。行不著,习不察,是以放而不知求于此。而得所止焉,则所谓明德,如水不波,自然而明,非止之外别有所谓明也。所谓新民,如物去垢,自然而新,非止之外别有所谓新也。统而论之,则三个“在”字提一书之纲。析而言之,则一个“止”字又三者之要。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后,与后同。虑,即思也)
  此一节是论止于至善工夫。止则至矣。然不知后,安所用其力哉?是故必贵于知止也。知后,方有端的处,故曰有定。定者,不可转移摇夺之谓。定后方能静,不定而求静不能也,非定而又有静也。静是定之至处。静后方能安,不静而求安不能也,非静而又有安也。安是静之熟处。曰定,曰静,曰安,一节深一节,此正指学者用工切实之旨,岂浮文虚论、寻流逐末者,所可知哉。《洪范》:“思曰睿”,孔子亦云“不思则罔”。然未至于安,断亦不能思也。意念昏扰憧憧,往来捷出,横生展转,只是意念。犹之风涛帖息,海静渊澄,思则得之,于是乎在直至此地,始曰能得。得即得其所知者,所谓至善也。昔焉知之,方知此物。今焉得之,是得此物。非知是一物,得又是一物也。自知后,多少工夫到得处,或者微有所见。方是知止之初便谓事了,安能究竟?亦固有天资粹美,种种省力,与常人不同者。要之学者,且当以斯训为的。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此一节论至善是本始处。自吾心而达之万物,皆物也,但有本末耳;自从事吾心而及于万事,皆事也,但有终始耳。曰末曰终,尚在所后。本始之地,安可外求?知本始之在所先,则端绪不谬,而知止工夫庶乎可进矣。故曰近道。或者不知所先务,方逐逐乎事物之末,用力愈劳,去道愈远。此绝学之所以不明也。可胜叹哉。然此特指初学者用力之地而言,本末无二理也,始终无二致也。一以贯之,非彼非此,何本何末,何始何终。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平声,后仿此]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致者,至之也。格,正也,明辨之谓也。物,指固有之物,即《志》所谓“有物混成”是也。)
  此一节推原本始之在所先,曰明明德于天下,曰治国,曰齐家,曰修身,曰正心,曰诚意,曰致知。从博至约,一节深一节,凡六个先字,至于格物最先。最先,此所谓本始之地也。《中庸》曰: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格物者,明善之谓也,所以致其知也,故曰致知在格物。是物也,混成无亏,范围无外,是谓太极。是之谓一,至精至粹,至明至灵,至大至中,而谓之至善者也。先知先觉正在乎是,非外物也,非寻流逐末,模拟揣量。事事而求,物物而索,而后谓之格也。凡蔽于意见,似是而非,役于聪明,认邪作正,而不能究其端的者,皆未可以言格也。方其未知,远若天外,既格之矣,不离吾心,如旅还家,如梦自觉。呜呼!至矣!章首言明明德者,统论大学之道在明人之明德也。此言明明德于天下者,专论明吾明德于天下,而天下之所以平者也。此外次第,说并见后。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去声,后仿此]。国治而后天下平。
  上节是言欲如此者当知所先,反而求之也。此节是言能如此者斯见于用,推而达之也。自物格至天下,平凡七个后字,本末终始之序可厚诬哉。物格者,此理洞然,究见端的,无他蹊径,无复疑似,故曰知至。知至则知止矣。所谓真知非苟知也。知之既至,意自然诚。知不至而曰意诚,无是理也。意诚然后心正矣,心正然后身修矣。自此而下,次第推行,皆分内事。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上两节专言治国平天下,于此复论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当以修身为本也。从格物至正心,皆修身之事。壹者,志壹之壹,断断乎是无他道也。以是为本,乃知所先。端绪不明,先后倒置,则所谓辞其本而薄其所厚者多矣。圣人于章末断之曰:此谓知本,又曰:此谓知之至。其晓人之意深矣。
    右第一章,总论大学之道。诚意以后,下文详矣。探本穷源,正在格物二字。学者于此反致疑焉。以愚见观之,其说甚详,其义甚明。首论知止,而先之以止于至善者,此也。终论知本,而继之以知之至者,此也。首尾六节,无非反复讲明此事,不然则所谓本者何在?所谓有定而至于能得者何物哉?或曰知至固知止矣。然知至之下则说意诚心正,知止之下则说有定静安,不亦异乎?曰不异。且未有意不诚而能定能静能安者,实履而后知之。
  
  第二章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去声]恶臭,如好[去声]好色,此之谓自慊[读为慊若刼切]。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音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读为黡]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步丹切]。故君子必诚其意。(毋者,禁止之辞。慊者,行有不慊于心之慊。独者,心之隐微,人所不见不闻,故曰独也。闲居,犹言平时。厌然,闭藏貌。广,宽裕也。胖,安舒也。其严乎,疑辞。)
  格物致知,在诚意之先。首章经文论之详矣。故此下只说诚意以后数节事。以毋自欺释诚意,可谓明切。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是知后力行第一个字。然心之隐微,诚不诚谁得而知?直是无自欺方是实履。以恶臭好色为喻,言其好恶出于中心之诚然,故曰自慊。此二事,人情所同求。用力于学如此者,千万人而不一遇也。是故君子必谨其独。独非必暗室屋漏之谓,虽大庭广众而一念之动,我自知耳。于此致谨,正是做不自欺工夫。学者说圣说贤,而心之所存曾穿窬狗彘之不若,意在欺人,实乃自欺。虽然,人亦终不可得而欺也。子曰:“察其所安”。孟子曰:“莫良于眸子自然漏露,焉可厚诬。”此正所谓诚于中,形于外。然则小人于见君子之顷,而欲掩其闲居之素,难哉。至此,复申言必谨其独四字,尤更切。至十目十手而下,是发明谨独之义。常人只谓心之隐微,人不知不见便走作了。若于此时凛乎其严,便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如何敢欺。非真到十目十手之地,而后方谓之严也。故曰:“其严乎!”润屋润身而下,是推明诚于中、形于外之义,富则自然润屋,德则自然润身,犹之心既广体自胖,如何可掩?故君子必诚其意也。一个“毋”字,三个“必”字,立词甚严,学者所宜深体。
  《诗》云:“瞻彼淇澳[诗作奥,于六切],菉[诗作绿]竹猗猗[于宜切叶韵鸟何切]。有斐[诗作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遐版切]兮,赫兮喧[诗作咺况晚切]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诗作谖况远切]。”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相伦切]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卫风淇澳篇。淇澳者,淇水之涯也。绿,色也。猗猗,美盛之态。匪者,反辞,此作斐,文貌。治骨角者,切而复磋。治玉石者,琢而复磨。瑟,矜庄貌。僩,威严貌。赫,赫然可覩。喧,宣著也。諠,韵书通作谖,诈也,道言也,下文同。磋者,以物瑳也,故曰道学。磨者,自磨之,故曰自修。恂栗,敬惧也。)
  此一节又推广上文,言诚于中者不特形于外。盛德至善,感于人心,使之称道而不能忘,皆吾此诚之所致。心之隐微可自欺乎?道学自修,是诚于中者。恂栗威仪,是形于外者。猗猗、有斐,皆指其发见者而言。
  《诗》云:“于戏[音呜呼]!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音洛]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诗周颂烈文篇。于戏,叹辞。前王,谓文武也。)
  此一节又推广上文,言诚之感人不特一时不能忘,虽没世之后犹有不可忘者。心之隐微又可自欺乎?其贤其亲,其乐其利,前王之所为也。贤之亲之,乐之利之,后世之所以不忘也。自其形于外而推之民之不能忘,自民之不能忘又推之至于没世不忘,所以极言诚之不可掩如此。呜呼!至哉!是故君子之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其要只在谨独。
  《康诰》曰:“克明德。”《大[读作泰]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书作俊]德。”皆自明也。(《康诰》,周书。克,能也。《大甲》,商书。諟,说文审也,顾諟,犹是言照管精微不差失也。《帝典》即尧典。峻,大也。)
  此下三节乃释篇首三句。自知止至能得,无非诚意工夫,故曰明德,曰新民,曰止于至善,皆叙之此章之内,最见大意。愚每读书至此,未尝不三叹三咏,曰:大哉!诚乎!其大学之本乎!殆非错简也。天之明命,即天之予我昭然而不可诬者。顾諟,所以明之也。引用书语之下,断之曰皆自明,极见得工夫由己处。吾之明德,岂他人所能明哉。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盘,沐浴之盘。铭者,名其器以自警也。苟,诚也,作者鼓舞兴起之也。诗大雅文王篇。周,自后稷封邰,世有国上而受天之命实自文王始。邦虽旧而命则新也。)
  此就新字推广三节。《盘铭》之新,新德也。《康诰》之新,新民也。文王《诗》之新,新天命也。君子用心,无所不至,故曰: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天地间事,皆吾分内事。有纤毫不至,便是不诚。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诗作绵]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音乌]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诗商颂玄鸟篇。邦畿,王者之都。止,居止也。诗小雅绵蛮篇。绵蛮,鸟声。隅,角也。诗文王篇。缉,续也,缉熙犹继明也。敬止,即钦厥止。)
  此节推明“止”字尤详。《易》曰:艮,止也。止其所也。何谓所?至善之谓也。不得其所而妄止焉,其弊可胜言哉。首章但云知止,于此又发知其所止之义,词旨警策,读之令人悚然。所以开悟后学者深矣。前两《诗》之言,特大率借喻,缉熙敬止,方是事实上工夫。此理在人,本无欠阙。所以冥冥妄行,失其所固有者,只为不知所止。诚止矣,在君曰仁,在臣曰敬,在子曰孝,在父曰慈,在国人交曰信,在在处处,无非至善。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犹人,不异于人也。无情之辞,虚辞也。大畏者,有以戒谨恐惧之也。)
  此章论诚意备矣。于此又言不特自诚而已,且能使人亦无不诚也。情伪相感,所以成讼。非戒谨恐惧,不敢自欺,能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则无不诚矣。非吾意之诚,何以致之?故又申之曰:此谓知本。是本也,即首章之所谓本。惟知本,是以诚。此语虽在无讼之后,实总结诚意一章之旨。
  右第二章,论诚意。先儒谓此章多错简。愚据旧文玩味,经旨自然通贯,本无差舛,谨发此义,愿与同志者明之。
  
  第三章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弗粉切]懥[敇值切],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去声]乐[五教切],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忿懥,怒也)
  喜怒哀乐,人皆有之。发而中节,未尝不正。惟夫动于血气,诱于物欲,挠夺于外,怵迫其中,能不为之累者寡矣。是故身本正也,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其本于吾心者,岂不甚可畏哉。“有所”字宜细看,正是偏倚处。虽然非他有术以正之也,使不为心害耳。为害者去,则本心本自无恙。古人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颠沛造次,不敢须臾微懈者,用力于此而已。心有所夺,随夺而驰,则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矣,欲身之修可得乎?此心之所以不可不正也。故又断之曰:此谓修身在正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