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堂四书管见

  治古之世,所以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者,岂农夫小民,皆修德学道之士也哉。因天而不失其时,因地而不失其利,又不妄作近刑戮,不妄费致冻馁,是虽利用出入由之,而不知至若,所以因,所以谨,所以节,则未尝非道也。如是以养其父母,亦可无憾矣。后世号为士者,往往不屑于力农,或反游荡,日浮侈纵,而不知检。身既污辱,家亦破亡,非特无以养父母,且危父母矣。视庶人之所谓孝,何如也。
  
  第七章
  
  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无终始,言于孝道不能有终始也。患,祸也。)
  总承五章之后,复言终始之义,警策尤更深切。如上所陈,而不一一各尽其道,固不可。或者有始而不能有终,则亦未有不及于祸者。且爱敬者,德教之原也。德教者,治安之本也。本原一失,丧乱之端,四海将不可保而祸及身矣。岂但无以刑四海而已哉。曰诸侯,曰卿大夫,曰士庶人,莫不皆尔。圣训历历,昭如日星,即事证言,合若符契。未之有谓必至无幸也,可不惧诸,可不鉴诸。
  
  第八章
  
  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子曰:“夫[音扶]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下孟切]。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因天之明,因地之义,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经,常也。义,宜也。则,法也。明者,昭然显著也。)
  曾子闻,自天子至庶人,其孝如此而无终始,则有祸忽。发甚哉之叹,称孝道之大。夫子知其已明斯旨,于是又推三才之一致,而申明先王之德教如此焉。夫人但知善父母为孝,安知天之所谓经者,即此孝乎。安知地之所谓义者,即此孝乎。记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知其为教,则知其为经矣。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知其为教,则知其为义矣。在天曰经,在地曰义,在民曰行。一也,无二致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此一是字,正指天地之经而言。岂天地之经在彼,而民强则之于此哉。天即吾心也,地即吾心也。孩提知爱,不学而能,即所谓经也。意蔽情昏,始支始离,是故不可以不则焉。则之如何,以此经为准的,使不失其因天之明,因地之义,以顺天下,所以使之则也。始言天经地义,次言天地之经,后又变经言明以见,义即经,经即明,昭然灼然,非二道也。因字最宜细玩。圣人亦岂外立一教以强民哉。天地之经,人心所固有,因其固有而道之所以顺天下也。今文,天明之上不曰因而曰则,因地之下不曰义而曰利,失其旨矣。惟因故顺,惟顺故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故凡后世愈肃而愈不成,愈严而愈不治者,不顺故也。由外铄我,而不因其本心,故也。至哉!因乎!非圣人,其孰明之!
  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下孟切];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呼报切]恶[乌路切],而民知禁。《诗》云:赫赫[火白切]师尹,民具尔瞻。(先者,躬行于己以率。先之博爱,言无所不爱也。遗,忘也。陈,见于政事。导,迪之,使行也。礼,防人伪。乐,养人心。故和睦。好,言所好在善。恶,言所恶在不善。知禁,知所禁忌而不敢犯也。诗小雅节南山篇。赫赫,显明也。师尹,太师尹氏也。具,俱也。)
  先王见不肃而成,不严而治,而教之可以化民,如此,故但先之以博爱而民自然莫遗其亲,但陈之以德义而民自然兴行,但先之以敬让而民自然不争,但导之以礼乐而民自然和睦,但示之以好恶而民自然知禁,以顺天下,此之谓也。太师尹氏,赫赫于上,民且莫不于尔而观瞻,况人主天下表仪。因其所固有而顺导之,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焉,可诬也焉,可强也。此与首章至德要道,及次章德教加于百姓相发挥,正所谓天子之孝,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故博爱施由亲始,非无差等云也。无差等者,墨氏之说也,浮屠氏之教也,韩文公便指博爱为仁大差。
  
  第九章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鳏,古顽切],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享,许丈切],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诗》云:有觉德行[下孟切],四国顺之。(明王,明德之王也。遗,忘也。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也。治国,谓诸侯。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治家,谓卿大夫臣家臣。《诗》,大雅抑之篇。觉,悟也。四国,四方国也。)
  前言德教加于百姓,其旨详矣。然天子之孝,又莫大于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而诸侯之孝,又莫大于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卿大夫之孝,又莫大于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于此特变先王而称明王,以发斯义。明者,本心洞然,略无微蔽,故其以孝治天下也。公平一视,略无偏党之私焉,巍巍大君,下视小国之臣,最易忘也,而不敢遗,况建邦设都,为五等之诸侯者乎。是以人心感悦,万国攸同,莫不欢忻爱戴乎。我而我得,以事其先王也。诸侯之于国,卿大夫之于家,事先君,事亲,递递皆然。而其要是只在不遗不侮不失上。然此章专论明王孝治天下,而并及治国治家者,何也?盖天下一心,风化一原。明王在上,而卿大夫无以得人之欢心,诸侯无以得百姓之欢心,则是天下之大体有亏,而所谓孝治者犹未尽也。直是治国者无愧于事先君,治家者无愧于事亲,方为大同之化。夫然,故以之事生,则亲亦欢心也,自然安。以之奉祭祀,则鬼亦欢心也,自然享。普天之下陶陶然,皆春风和气,略无纤毫乖戾,灾害自无由生,略无纤毫违怨,祸乱自无由作,此明王孝治之极功也。故复总结之曰:故明王之孝治天下如此。虽然徒谓之德行,而实未有觉,则亦不能动人矣。惟有觉之德行,常觉常明,同心同感,四国之所以顺也。有觉正谓明王。
  
  第十章
  
  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其无以加於孝乎?”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下孟切],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夫[音扶]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严,尊敬也。郊,圆丘。祀,天。后稷,名弃,尧举为农卿。舜曰:“汝后稷播时百谷。”封于邰,为周始祖十五世。至王季生文王,祖有功而宗有德,故宗祀文王也。明堂,天子布政之宫,居国南,是阳明之地,故曰明堂。上帝即天,非有二也,以主宰言之,则谓之帝耳。故经言昊天、上帝,说者颇多,曲为分别殊不观。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正是严父配天之实证,岂二也哉。)
  曾子犹有其乎之问,是犹未真知孝之为大也。夫子于是又推而言之大。《传》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即性也。天地万物皆于此乎出也。有天地而后万物形于其间,因指万物曰天地之性,岂天地有此性而分以授万物哉。万物即天地也,无二性也,无先后之间,彼此之殊也,故曰明目视之不可见,倾耳听之不可闻。明此不可见闻之旨,可与言性矣。惟人也,独于其中,禀五行之秀,为万物之美,而又莫贵焉。然所贵于人者,以其孩提知爱,知有亲也。人而不孝与草木无异,与禽兽无异,故人之行又莫大于孝焉,善事父母皆孝也,然有父而后有母,易象乾坤,服分齐斩,固不同也。而孝又莫大于严父,尊严其父,至于配天,则至矣。故又莫大于配天焉。昔之人有行之者,其周公乎?非严父配天之事,皆不周公若也。盖其礼自周公居摄而始备,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所谓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此之谓也。然则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严父而上,人人所同,若夫配天,则天子之事举,其极盛者言之。下文乃发挥严父之旨,而申明圣人之教,所以顺天下者,如此也。
  故亲生之膝[星七切]下,以养[羊尚切]父母日严。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其所因者本也。(孩提之爱,是亲爱之心已。生于在膝下之时,日严者,日长一日,渐知尊严父母也。本,谓本性。)
  方在膝下而亲爱自生,及渐知养而尊严日至,此非虑而知也,非旋学于外而能也。本有之性,则然也,圣人灼知此性人人所同,于是因其严而教之敬,敬则无须臾微懈,而所谓日严之心常不失矣。因其亲而教之爱,爱则无意念微累,而所谓生于膝下之心常不替矣。故夫圣人之教,所以虽不肃而自成,虽不严而自治者,岂有他哉?因严因亲,皆其本有之性故也。
  
  第十一章
  
  子曰:“父子之道,天性。君臣之义。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续,继续不绝也。亲有君之尊,故曰君亲临,临其上也。)
  此又承上文所因者本而发之。父子之道,乃其天性,自然如此。孩提知爱其亲,岂学而能,虑而知哉。所谓本也,凡处父子而失其道者,欲念昏之,情伪夺之,血气乱之,非其本性然也。有能于此,不使外物为心害,则天性昭昭,而父子之道得矣,安有不孝者哉。且尊卑相承,又有君臣之义,家人所谓严君焉者,非可渎也。况父母生之,不特今日得有此身而已,继继绵绵,终古不绝,其为嗣续,莫此为大。而又君亲之尊临覆在上,其为恩义之厚,莫此为重。然则为人子者,乌可以不尽孝道也。夫子此章发明父母事体最为深切。观其答期可之问,止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而不他及,则宰我之,与曾子地步可知矣。
  
  第十二章
  
  子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于善,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君子则不然,言斯可道,行[下孟切]斯可乐[音洛],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政令。《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他得切]。(悖,乱也。容止,仪容举止。象,似也。《诗》,曹风鸤鸠篇。淑,善。忒,差也。)
  此亦专言德教在爱敬其亲上,至称君子。而曰进退可度,则是概论。凡有国有家者矣。夫爱亲者,德也。不爱其亲反爱他人,是谓悖德,敬亲者,礼也。不敬其亲而反敬他人,是谓悖礼。先王德教,惟曰以顺天下而已。今以其顺,则既逆之民何所取法乎。世衰俗薄,家人父子戚然而相仇,往往疏者反亲。淫朋比德,反不翅若骨肉。诩诩取下相,媚悦以为容,此曾禽犊之不若,岂足多罪。若方外异端之学,自谓有志于道者,而乃断弃纲常,离绝伦类,然后方入其学,不知所谓道何道也,其实则不在于善,皆在于凶德耳。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凶德二字,结正罪状甚严,然则学不本于经世,斩然自立于名教之外者,可不惧哉。君子不然。言则便须可道,不可道非嘉言也。行则便须可乐,不可乐非善行也。可道可乐,言行之准的,最宜深味。东平王谓为善最乐。夫为善之人,身心舒泰,夙兴夜寐,无非大顺,是故乐莫乐于为善行。身不义举,错乖,方为公论所不容,为大法所不宥。惴惴朝夕如坐囹圄,乐乎不乐乎?德义至于可尊,则实孚而望隆矣。作事至于可法,则时措而皆合矣。容止至于可观进退,至于可度,则动作出处,举无一之不中节矣。无斯须放逸,无毫厘差失,与前所谓凶德正相反矣。以是而临乎民上,是以其民不特畏敬且爱慕之。莫不相与,则效而求似其所为焉,无他顺故也。此德教之所以能成,而政令之所以行也。淑人正在于善,而不在于凶德者。容止进退,是谓其仪。
  
  第十三章
  
  子曰:孝子之事亲,居则致其敬,养[羊尚切]则致其乐[音洛]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此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居,平居无事时也。致,极也,尽也。养,饮食之奉。乐,悦其志也。乱,谓凡逆乱不顺之事。丑,同类已之等夷也。兵者,兵刃相加也。三牲,牛羊豕,谓大牢也。)
  此下数章多敷明首章之旨。而此章则所谓始于事亲者也。五个致字,当就本心上看,发于本心,如四时错行,日月代明,自然莫不中节。有纤毫意念,即蔽即亏即支即离,安能无所不尽其至也。子游固习闻致哀之语,但才说致乎哀而止,便有病。五者皆备,是养生丧死种种,略无缺失,然后方谓之能事亲。虽然,又不可不知所戒也。居人上当戒于骄,骄则亡矣。为人下当戒于乱,乱则刑矣。在等夷侪伍之中,当戒于争,争则将以兵刃相加矣。此三者不去,皆丧身危父母之道。虽日用大牢,具奉口体,犹为不孝,甚言三者之不可有也。
  
  第十四章
  
  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一遥切]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三千,即墨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剕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属二百也。要者有所挟,而求上君上也,非者不然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