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先生北征录

  臣尝于张士元潜淮南、熊飞帅淮东之日,集诸子深长之议论,萃天下慷慨之人物,丘垤险易,污池深浅,罔不遍历,罔不周知。凡山之高险不易登陟,上有平坡可以屯结者,必因山为垒,扼绝路径,增筑墙堞,使近山之民船运粮食,携策老幼,盖造庐舍,断截χ耒。万一贼入险隘,劫我山寨,上寨而攻则矢石不到,而人力徒劳;越寨而过则腹心有忧,而或虑掩袭。
  东自山阳、东乡、宝积、高寨、山城、文贤、横涧夹山、涂山、施黄、野父、毛工、胡鼻、莲花,西自骨勒、铁脚、辽峰、浮渡、柳子、燕九娘、三湾、龙辰、贾木、挂车、枫原、西安、诸山之上,巅峭拔,上平下险,山势高耸。可以为寨者凡九十有四,而内有无水之寨六,各可屯万人。而又撰为守山之具,凡三十有六。贼人之士卒既有所不可登,贼人之矢石且有所不可及,内则团结乡兵,而济以木石;外则策应大军,而扼其隘阻。贼兵虽强,安能浼我山寨之险邪?凡水势环绕不通往来,中有洲渚可以居止者,必因水为营,柜筑沙石,扼绝舟楫,使近水之民圈牧牛马,充积裹粮,明造牌筏,暗设筌刺。万一贼入湫泺,攻我水寨,则家基之利可慕而不可图,犄角之势可望而不可近。水环四围,非子产之乘舆可济;天限一方,非曹公之鹿舻可渡。东自谢杨、老鹳、范光、艾陵、温陵、三港、凌亭,西自滋泥、蚌湖、团峰、马肠、九曲、濡须、南巢、白湖、花山、瓦阳、石塘、张湖、破岗,诸湖之中水势回环。可以为寨者凡四十有九,而内有夏秋泛涨之寨十有一,各可屯数万人。而又撰为守水之具,通三十有九。贼人之舟楫既不可入,贼人之步骑且不可到,内则沿淮水军万弩手分番守把,外则忠义军民兵分地团结。贼兵虽强,安能浼我水寨之险邪?
  国家自兴兵以来,惟知恢复中原,而淮南之地恬不介意;惟知袭取商、虢,而荆、襄之地邈不加察。以故符离之师未入,而贼兵已入于山阳;陈、蔡之师方举,而贼兵已入于安、复。
  故前辈谓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能攻者,在于善守。靖康、绍兴之间,淮、汉不守山水两寨,千里之民辐凑渡江,内则阻于关隘之不得通,外则绝于津渡之不可过。白沙、北峡,死者山积;杨林、瓜州,江水为之不流。遗弃之粮食皆贼人漕运,纵放之畜牧皆贼人之脍炙。此其功业之不振,盖根于淮汉之不守。而淮汉之不守,实自夫山寨、水寨之不保也。
  惟能行下淮、汉诸司,劝率土豪形势,修筑山水两寨。每一寨置寨官一员,令借补官资,以为之主宰。每十寨置寨将一员,令吏部注阙,以为之统率。民有自备钱粮修筑一寨者,官为推恩;民有纠率众财自创一寨者,官为推赏。如此,则于官无费,于民有备,而守边之政举矣。此臣所谓山、水寨。
  △屯要
  臣闻屯守之地,当其冲要,则一人之力可以敌万夫;非其冲要,则万夫之勇不足以敌一人。故秦人守要害之地,而并吞六国;司马仲达据四达之冲,而吴、蜀亦不敢争。齐人之守渤海,郑人之戍虎牢,孔明之屯渭南,孙权之坞濡须,皆是道也。
  然一国有一国之冲要,天下有天下之冲要。不知重守其所谓要害之冲,而一切泛然于贼人不由之道,则兵旅日增,费用日广。
  吾见其劳师匮财于非所用力之地,彼间之可乘、隙之可伺,固亦自若。而堂堂之中国,将为无人之境矣。
  今日之形势,闽、蜀之外,莫淮、汉急也。故淮东之地,屯仪征、维扬以当涟、泗、海、亳之冲,屯合肥、南巢以当涡、濠、汝、颍之冲;汉中之地,屯黄岗、汉阳以断安、复之冲,屯襄阳、樊城以断唐、邓之冲。此其选择形势,精据利便,固无可议。然地之相去千有余里,其间小径、间道姑置不论,通都大驿、平原旷野,类皆屯戍遗阙,臣窃忧之。取淮而言,自柘皋、南巢、草鞋岭、野父山、庐江至瓦隔河,固足以入江;自安丰、桃城、金牛、航步、沙湖、版桥、罗场镇至盘小寨,亦足以入江矣。然算陂、巢口之水峻如泻油,铁脚、杨梅之山峭如立壁,敌虽云蒸雾集倍道而至,中间险阻崎岖、林木茅苇,未足深畏。至若自濠梁升高山、丽山、大青山、韭山,定远黄莲、皇甫山,梁县望桑根山、宣宗,而至项亭,则东西数合、南北一望。高则半岗小坡,不过寻丈;卑则浅沟狭涧,不过数步。既无关隘可以遏其锋,复无他戍可以绝其后。贼若径从此径突入和州,屯兵杨林、梁山、白山等处,控扼大江,东浚栅江、裕溪以造舟楫,北凌东关、肥水以通漕运,借曰未能涉我风涛之险,所谓湖南、江西岁计米麦之运不敢东下,则版曹告匮,而骨髓先枯;浙西、淮东按月茶盐榷货之商不敢西上,则诸路总司无措,而肝脑先溃。此濠梁、历阳之虚实,江淮之胜负系焉,可无重兵以守之邪?取汉而言,自长乐、平林、新店、阳城、石井、河步、石河而入安河,固足以入汉;自桐柏、范庄、马岗、浦口、劝羊湖、营河而入随河,亦足以入汉矣。然应山、大靖尚有乡兵团结,土门、九里尚有旧关故垒,敌虽越险而来,亦不足畏。至若自唐州、湖阳分界山至枣阳,自车桥、汤川至郢州,自胡お、走马岗,道人林、土石至随州,则北自唐、邓,南至汉水,无林可依,无涧可隔。虽有衮河守把之卒,而地无关隘,不足以扼其冲;虽有华阳、枣林义勇之兵,而势非险阻,不足以抗其锐。贼若径从此径突入汉右,复取樊城柳林山、谷石堰、长兰、白木等处,直渡汉水,北据荆门、虎牙、斑竹、马梁诸关以为自固之策,南据江陵、建阳、潜江以为屯守之计;置襄阳于不攻,前袭荆南,则襄阳已在围圜之中;弃光化于不争,而远凭巫峡,则光化已居其囊括之内。借曰未能舳舻千里,以争我东下之势,所谓三巴之险已塞,而吴、蜀有离析之忧;荆、襄之区不全,而江、淮无犄角之势。此随州、枣阳之虚实,荆、襄之得失系焉,是岂可以不问邪?
  近日诸将惟知以重兵固守涡口、南巢,而濠梁、定远反视为闲慢之地,故贼兵大入于环滁、历阳之郊;惟知以重兵固守神马坡、樊城,而车桥、胡窳、土石反视为不急之所,故贼兵大入于安、复、郢、随之境。此其冲要,自今宜令行下淮、汉帅臣,搜寻前件险隘,分兵固守,差官节制,明立斥堠,近置策应。吾军进取,则留此以为劲捷之道,而取其有先人之便;贼军入寇,则设此以为掩袭之所,而避其有阚我之谋。则三边之形势可全,而淮、汉之津可无潜涉之忧矣。是谓屯要。
  △捷径
  臣闻江湖形势之论有二:曰通衢,曰捷径。两军之所共知者,谓之通衢;吾军之所自知者,谓之捷径。则人所不测而不及关防,古人所谓以迂为直,以患为利,以逸待劳,以饱待饥;兵家所谓后人发,先人至,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是故两军相对、两阵相形,知通衢而不知捷径,则在我之势十得二三;知通衢而能备捷径,则在我之势十得七八。故捷径之利得之,则我常得以袭人;失之,则人常得以袭我。以吾之二三应彼之七八,计算之间得失已分。善用兵者,较计算之短长,思过半矣。若夫堂堂之阵、整整之旗,斗死生于平野大坂、胜负未分之场,孰若潜驱密伺,以制之于不战之地哉?吴元济知有长坂、义武,而不知有张柴、垂瓠,卒成李之绩。刘禅知有祁山、武功,而不知有阴平、江油,卒成邓艾之绩。丹阳之贼惟知有三湖巨浸之险,而不知霍山小道,卒成杨素之绩。然观之历险断桥,艾之凿山通道,素之缘崖直进,非平居闲暇之时为他日乡导之资,太平无事之日得之于樵苏小子之末,脱有缓急,安能出人之不意,乘人之不及哉?
  今日荆、淮之地沿边州县,固已分屯大军守把要害。至若淮西舒、蕲、黄、安、六万山之间,京西荆门、南漳、谷城、光化一水之津,小道狭径可行掩袭之所,不一而足。前后帅臣、边将措置边防、守把津要各以己见,申闻枢省、敷奏朝廷者,不知其几,卒未闻有能条具其一二者。是皆非乡导之官所得而周知,搜访之使所得而涉历。边探之将佐既昧于讨论,州县之官吏复惮于工役,樵牧之论何由闻达?然吾军之不知,不过无以投人之间隙而已,其利害犹有可言者。至若贼军得之间谍,阴驱潜率,反得以捣吾之腹心、冲我之膺背,则虽有韩信、曹公之智,何所施巧?
  自今观之,人皆知合肥、寿春自有南巢一湖、北峡一关,可以绝其奔突之锋。而不知自白陂入小路,至木场河、谢步、陈六公、庄四、版桥、桐木镇、乌沙、梅林、九井而涉鲁洪,则可以袭吾枞阳,而广储一仓之运,已自入于贼人咽喉之中;自霍丘入小路,至二郎岗、芦塘、故步、下芜、庙山、枫木岗、辽峰、夹石、挂车、庐州岭、佛岭、梅子岭、上辛岭而入桐乡,则可以袭吾皖城,而龙舒、山口、蕲阳三仓之运,已自炊于贼人釜甑之上。此淮西之二径,不可以不备也。人皆知襄阳、荆门固有淇、漳二水、虎牙一关,可以遏其南下之锋。而不知自荆门界,至白土、中卢镇、罗坊、萧溪、十会山、黄行岭、双池、郑亚山、平山、阳河、磨石而入谷城界,则曲直相通,最为劲捷。万一贼兵长驱而前,乘我不备,则荆门、江陵果何以为御守之策?自白漳小路,至横林、手炉山、长湖、白竹涧、鼓楼山、古石潭、阳陂而入南漳界,则坦夷相接,略无崎险。
  万一贼兵星夜潜发,出我不意,则潜江、建阳果何以为控扼之计?此荆、襄之二径,不可以不备也。以至竹山小径,七百里入峡州,两马可以并行;沙涡小径,三百八十里入麻城,粮馈可以肩运;贾木一径,可以入光山;武阳一径,可以入褒信。
  若此间道,未易枚举。
  自今宜令行下淮、汉诸司,逐一蹋逐前件小路,随其远近险易,多方措置,依兵家守隘断险成法修治。道狭则因山为险,守以强兵,必使我可出而贼不可入,故彼不得以袭我之虚;道阔则因涧为濠,守以强弩,必使我可往而贼不可来,故彼不得以蹑我之后。是谓捷径。
  
  
  
  卷五治安药石
  ○破敌长技一
  △陷骑
  臣闻吴人善舟,晋人善骑,吴人非不善于骑也;番长于马,汉长于弩,诸番非不善于弩也。吴人生于圮泽之乡,故舟楫之事不待于教习而自能;彼诸番生于驰逐之地,故骑射之巧不待于指使而自精。是岂得之见闻,求之阅习,如汉晋之士邪?盖人力之所充,不如天性之自巧。出于勉强学习之所致者,其与夫与生俱生者,过人远矣。
  况今日之事,地不可同,技非其敌。前代名将固尝讨论番汉短长,以求致其所能矣。彼以骑制骑,犹不足以取胜。况今日三司、五驻之马,皆可数计;而虏人一雕所指,动辄数万。
  固不胜其可忧矣。奈何尚敢言于进取哉?吁!燕冀之游鬣,非淮汉之驺驹;秦晋之骑士,非江浙之刍牧。马产于西夏,而军招于江淮之间,固已物性之不相谙。刍秣于营槛者有年,于兹而驰驱千里,脊破骨穿,乃藉水草于荒山之芦苇,是又风土之不相得。此其相去有若天壤。今日诸将讵可不急料其长技乎?议者谓御骑者无出于车,陷骑者无出于弩。臣尝献轻车之制于后矣。然车徒能制骑于锋交刃接之时,锋之未交、刃之未接,何以使骑之不可逞?弩徒能制骑于三百步之外,而三百步之内何以使骑之不可逃?故江湖陷骑之法,必欲运机缄于冲突之时,使其雷轰雹击之锋皆有所不及施;设器具于驰骋之际,使其风回雾转之巧皆有所不及逞。彼方恃其一骑当八卒,吾必使其八骑不足以当吾之一卒;彼方恃其一骑射足以敌吾之十戈矛,吾必使其十骑射不足以敌吾之一戈矛。番马之骏反不如吾步卒之能驰,骑射之精反不如吾戈戟之易中。是谓反主为客,易短成长。正前辈伏弩于林可败其骑,而骑果败;断木于道可得其马,而马果得。皆此类也。
  然陷骑之法,江湖传袭不止一端。大率不过虏骑众多,不容斗敌,伺其所行之道,制为陷骑之具,勿令贼知。然后示之以弱,以诱其必来;啖之以利,以致其必至。使其堕我之圈圜而不自知,入我之陷阱而不可脱。其法有六。一曰伏枪。谓用火炼竹枪斜埋成列,却于枪头所到处掘地成窟,长一尺五寸、阔半之,用竹一尺八寸埋在内。次以竹圈挽枪著地,覆以草茨,不令知见。复用挽枪竹圈从窟内系提头索,别曳于枪头所指处一丈许。遇贼马踢动,提头索曳去挽枪竹圈,则枪头向敌,起地三尺,贼马无不中伤。二曰绊索。用麻索各长五丈已下,两头及中间各长一丈,用木桩系索,钉之于地。用青竹竿五条撑索腰,控低著地,扣以机结木钩,如猎之制。遇马足触动机结,则撑索竹去地三尺,贼马无不被绊。三曰马拖。谓用竹削成筋火,其长数倍于筋,其锥甚锐,用以簪地;其尾则用热汤煮过,令槌碎和麻,各以成索;索尾又安扣头,扣转于竹片之上;仍将枪杆曳索于竹片之首。遇马被套而走,则索尾之枪自卓其腿腹。四曰马筒。用掘地成阱,深一尺、阔三寸,内置攒锥。遇马足被陷,则攒锥自刺其蹄踵。五曰青阱。谓于麻麦草芥之地掘而成阱,不拘广狭,上以芦席、箬盘、竹席之属覆之,而掩以麻麦草芥,随其物之类色,使敌马不觉足陷。六曰白阱。谓以尘沙、土石之地掘而成阱,不拘广狭,上以芦席、竹{列}之属覆之,而掩以尘土、沙石,随其地之颜色,使敌马不觉足陷。已上六法,皆于道路预先修设,以待其来。然器用之设,非瞬息可成;制作之艰,非顷刻可办。乃若仓卒相逢,不期而遇,前不得以婴其锋,后不得以避其锐。当是之时,不费寸土尺木,而贼马自抵于损伤;不劳匹马只轮,而贼骑自至于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