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

  
  不见曹山问僧,应物现形如水中月时如何?”僧云:“如驴觑井。”山云:“道即杀道,只道得八成。”僧云:“和尚又作么生?”山云:“如井觑驴。”便同此意也。尔若去语上见,总出道吾云岩圈缋不得。雪窦作家,更不向句下死,直向头上行。颂云:
  
  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
  展翅鹏腾六合云,抟风鼓荡四溟水。
  是何埃磕兮忽生,那个毫厘兮未止。
  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棒头手眼从何起?
  
  “遍身是通身是”,若道背手摸枕子底便是,以手摸身底便是,若作恁么见解,尽向鬼窟里作活计,毕竟遍身通身都不是,若要以情识去见他大悲话,直是犹较十万里。雪窦弄得一句话道:“拈来犹较十万里。”后句颂云岩道吾奇特处云:“展翅鹏腾六合云,抟风鼓荡四溟水。”大鹏吞龙以翼抟风鼓浪,其水开三千里,遂取龙吞之。雪窦道:尔若大鹏能抟风鼓浪,也太杀雄壮。若以大悲千手眼观之,只是些子尘埃忽生相似,又似一毫厘风吹未止相似。雪窦道,尔若以手摸身用作手眼堪作何用,于是大悲话上直是未在。所以道:“是何埃磕兮忽生,那个毫厘兮未止。”
  
  雪窦自谓作家,一时拂迹了也。争奈后面依旧漏逗说个谕子,依前只在圈缋里。“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雪窦引帝网明珠,以用垂范,手眼且道落在什么处?华严宗中,立四法界。一理法界,明一味平等故;二事法界,明全理成事故;三理事无碍法界;明理事相融大小无碍故;四事事无碍法界,明一事遍入一切事,一切事遍摄一切事,同时交参无碍故。所以道:“一尘才举,大地全收。”一一尘含无边法界。一尘既尔,诸尘亦然。网珠者,乃天帝释善法堂前,以摩尼珠为网,凡一珠中映现百千珠,而百千珠俱现一珠中,交映重重,主伴无尽,此用明事事无碍法界也。
  
  昔贤首国师,立为镜灯谕,圆列十镜,中设一灯,若看东镜,则九镜镜灯历然齐现,若看南镜则镜镜如然,所以世尊初成正觉,不离菩提道场,而遍升忉利诸天,乃至于一切处,七处九会,说《华严经》。雪窦以帝网珠,垂示事事无碍法界,然六相义甚明白,即总即别,即同即异,即成即坏,举一相则六相俱该,但为众生日用而不知。雪窦拈帝网明珠,垂范况此大悲话,直是如此,尔若善能向此珠网中,明得拄杖子,神通妙用,出入无碍,方可见得手眼。所以雪窦云:“棒头手眼从何起?”教尔棒头取证喝下承当。只如德山入门便棒,且道手眼在什么处?临济入门便喝,且道手眼在什么处?且道雪窦末后,为什么更著个“咄”字,参!
  
  ◎碧岩录第九十则
  垂示云:声前一句千圣不传,面前一丝长时无间。净裸裸赤洒洒,头蓬松耳卓朔,且道作么生?试举看。
  举,僧问智门:“如何是般若体?”门云:“蚌含明月。”僧云:“如何是般若用?”门云:“兔子怀胎。”
  
  智门道“蚌含明月”、“兔子怀胎”,都用中秋意,虽然如此,古人意却不在蚌兔上。他是云门会下尊宿,一句语须具三句。所谓函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亦不消安排,自然恰好,便去险处答这僧话,略露些子锋芒,不妨奇特。虽然恁么,他古人终不去弄光影,只与尔指些路头教人见。
  
  这僧问:“如何是般若体?”智门云:“蚌含明月。”汉江出蚌,蚌中有明珠,到中秋月出,蚌于水面浮,开口含月光,感而产珠,合浦珠是也。若中秋有月则珠多,无月则珠少。“如何是般若用?”门云:“兔子怀胎。”此意亦无异。兔属阴,中秋月生,开口吞其光,便乃怀胎,口中产儿,亦是有月则多,无月则少。他古人答处,无许多事,他只借其意,而答般若光也。虽然恁么,他意不在言句上,自是后人,去言句上作活计。
  
  不见盘山道:“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如今但瞠眼唤作光,只去情上生解,空里钉橛。古人道:“汝等诸人,六根门头昼夜放大光明,照破山河大地,不只止眼根放光,鼻舌身意亦皆放光也。”到这里直须打迭六根下无一星事,净裸裸赤洒洒地,方见此话落处。雪窦正恁么颂出:
  
  一片虚凝绝谓情,人天从此见空生。
  蚌含玄兔深深意,曾与禅家作战争。
  
  “一片虚凝绝谓情”,雪窦一句便颂得好,自然见得古人意。六根湛然,是个什么?只这一片虚明凝寂,不消去天上讨,也不必向别人求,自然常光现前,是处壁立千仞,谓情即是绝言谓情尘也。法眼《圆成实性颂》云:“理极忘情谓,如何得谕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遥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所以道:“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尘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忘性即真。”又道“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只此颂亦见一片虚凝绝谓情也。
  
  “人天从此见空生”,不见须菩提岩中宴坐,诸天雨花赞叹。尊者云:“空中雨花赞叹,复是何人?”天云:“我是梵天。”尊者云:“汝云何赞叹”天云:“我重尊者善说般若波罗蜜多。”尊者云:“我于般若未尝说一字,汝云何赞叹?”天云:“尊者无说,我乃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般若。”又复动地雨花。看他须菩提善说般若,且不说体用,若于此见得,便可见智门道“蚌含明月,兔子怀胎”。
  
  古人意虽不在言句上,争奈答处有深深之旨,惹得雪窦道“蚌含玄兔深深意”,到这里“曾与禅家作战争”。天下禅和子,闹浩浩地商量,未尝有一人梦见在。若要与智门雪窦同参,也须是自著眼始得。
  
  卷第十
  ◎碧岩录第九十一则
  垂示云:超情离见,去缚解粘,提起向上宗乘,扶竖正法眼藏,也须十万齐应八面玲珑,直到恁么田地,且道还有同得同证同死同生的么?试举看。
  举,盐官一日唤侍者:“与我将犀牛扇子来。”侍者云:“扇子破也。”官云:“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侍者无对。投子云:“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雪窦拈云:“我要不全的头角。”石霜云:“若还和尚即无也。”雪窦拈云:“犀牛儿犹在。”资福画一圆相,于中书一牛字,雪窦拈云:“适来为什么不将出?”保福云:“和尚年尊,别请人好。”雪窦拈云:“可惜劳而无功。”
  
  盐官一日唤侍者“与我将犀牛扇子来”,此事虽不在言句上,且要验人平生意气作略,又须得如此藉言而显。于腊月三十日,著得力,作得主,万境皂然,睹之不动,可谓无功之功,无力之力。盐官乃齐安禅师。古时以犀牛角为扇,时盐官岂不知犀扇子破,故问侍者,侍者云:“扇子破也。”看他古人,十二时中常在里许撞著磕著。
  
  盐官云:“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且道他要犀牛儿作什么?也只要验人知得落处也无。投子云:“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雪窦云:“我要不全的头角。”亦向句下便投机。石霜云:“若还和尚即无也。”雪窦云:“犀牛儿犹在。”资福画一圆相,于中书一“牛”字,为他承嗣仰山,平生爱以境致接人明此事。雪窦云:“适来为什么不将出?”又穿他鼻孔了也。保福云:“和尚年尊,别请人好。”此语道得稳当,前三则语却易见,此一句语有远意。雪窦亦打破了也。
  
  山僧旧日在庆藏主处理会道:“和尚年尊老耄,得头忘尾,适来索扇子,如今索犀牛儿,难为执侍。故云:“别请人好。”雪窦云:“可惜劳而无功。”此皆是下语格式,古人见彻此事,各各虽不同,道得出来,百发百中,须有出身之路,句句不失血脉。如今人问著,只管作道理计较,所以十二时中,要人咬嚼教滴水滴冻,求个证悟处。看他雪窦颂一串云:
  
  犀牛扇子用多时,问著原来总不知。
  无限清风与头角,尽同云雨去难追。
  
  犀牛扇子用多时,问著原来总不知。人人有个犀牛扇子,十二时中,全得他力,为什么问著总不知去著?侍者投子,乃至保福,亦总不知,且道雪窦还知么?
  
  不见无著访文殊,吃茶次,文殊举起玻璃盏子云:“南方还有这个么?”无殊云:“寻常用什么吃茶?”著无语。若知得这个公案落处,便知得犀牛扇子有无限清风,亦见犀牛头角峥嵘。四个老汉恁么道,如朝云暮雨一去难追。雪窦复云,若要清风再复,头角重生,请禅客各下一转语。问云:“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时有一禅客出云:“大众参堂去。”这僧夺得主家权柄,道得也杀道,只道得八成,若要十成,便与掀倒禅床。
  
  尔且道:“这僧会犀牛儿不会?若不会却解恁么道?若会雪窦因何不肯伊?为什么道抛钩钓鲲鲸,只钓得个虾蟆,且道毕竟作么生?诸人无事,试拈掇看。
  
  ◎碧岩录第九十二则
  垂示云:动弦别曲,千载难逢。见兔放鹰,一时取俊。总一切语言为一句,摄大千沙界为一尘。同死同生,七穿八穴,还有证据者么?试举看。
  
  举,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槌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世尊未拈花已前,早有这个消息,始从鹿野苑,终至拔提河,几曾用著金刚王宝剑。当时众中,若有衲僧气息的汉,绰得去,免得他末后拈花,一场狼藉。世尊良久间,被文殊一拶,便下座,那时也有这个消息。释迦掩室,净名杜口,皆似此这个则已说了也。如肃宗问忠国师造无缝塔话。又如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之语。看他向上人行履,几曾入鬼窟里作活计。
  
  有者道:“意在默然处。”有者道:“在良久处,有言明无言底事,无言明有言底事。”永嘉道:“默时说说时默。”总恁么会,三生六十劫,也未梦见在。尔若便直下承当得去,更不见有凡有圣。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日日与三世诸佛,把手共行。后面看雪窦自然见得颂出:
  
  列圣丛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
  会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
  
  “列圣丛中作者知”,灵山八万大众,皆是列圣,文殊普贤,乃至弥勒,主伴同会,须是巧中之巧,奇中之奇,方知他落处。雪窦意谓,列圣丛中,无一个人知有。若有个作家者,方知不恁么。何故文殊白槌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雪窦道:“法王法令不如斯”,何故如此?当时会中,若有个汉,顶门具眼,肘后有符,向世尊未升座已前,觑得破,更何必文殊白槌。
  
  《涅槃经》云:“仙陀婆一名四实,一者盐,二者水,三者器,四者马。有一智臣,善会四义,王若欲洒洗,要仙陀婆,臣即奉水,食索奉盐,食讫奉器饮浆,欲出奉马,随意应用无差。”灼然须是个伶俐汉始得。只如僧问香严:“如何是王索仙陀婆?”严云:“过这边来。”僧过,严云:“钝置杀人。”又问赵州:“如何是王索仙陀婆?”州下禅床,曲躬叉手。当时若有个仙陀婆,向世尊未升座已前透去,犹较些子。世尊更升座,便下去,已是不著便了也,那堪文殊更白槌。不妨钝置他世尊一上提唱,且作么生是钝置处?
  
  ◎碧岩录第九十三则
  举,僧问大光:“长庆道因斋庆赞,意旨如何?”大光作舞。僧礼拜。光云:“见个什么便礼拜”僧作舞,光云:“这野狐精。”
  西天四七,唐土二三,只传这个些子,诸人还知落处么?若知免得此过,若不知依旧只是野狐精。有者道,是裂转他鼻孔来瞒人。若真个恁么,成何道理?大光善能为人,他句中有出身之路。大凡宗师,须与人抽钉拔楔,去粘解缚,方谓之善知识,大光作舞,这僧礼拜,末后僧却作舞,大光云“这野狐精”,不是转这僧,毕竟不知的当。尔只管作舞,递相恁么,到几时得休歇去。大光道野狐精,此语截断金牛,不妨奇特。
  
  所以道,他参活句,不参死句。雪窦只爱他道“这野狐精”,所以颂出。且道“这野狐精”,与“藏头白海头黑”,是同是别?“这漆桶”,又道“好师僧”,且道是同是别?还知么,触处逢渠。雪窦颂云:
  
  前箭犹轻后箭深,谁云黄叶是黄金?
  曹溪波浪如相似,无限平人被陆沉。
  
  “前箭犹轻后箭深”,大光作舞是前箭,复云“这野狐精”是后箭。此是从上来爪牙。“谁云黄叶是黄金”,仰山示众云:“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照,莫记吾言,汝等无始劫来,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夺汝粗识,如将黄叶止小儿啼,如将蜜果换苦葫芦相似。”古人权设方便为人,及其啼止,黄叶非金,世尊说一代时教,也只是止啼之说。“这野狐精”,只要换他业识,于中也有权实,也有照用,方见有衲僧巴鼻。若会得,如虎插翼。
  
  “曹溪波浪如相似”,倘忽四方八面学者,只管大家如此作舞,一向恁么,“无限平人被陆沈”,有什么救处?
  
  ◎碧岩录第九十四则
  垂示云:声前一句,千圣不传,面前一丝,长时无间。净裸裸赤洒洒露地白牛,眼卓朔耳卓朔金毛狮子,则且置,且道:作么生是露地白牛?
  举,《楞严经》云:“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若见不见,自然非彼不见之相,若不见吾不见之地,自然非物,云何非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