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灯会元

  五祖既付衣法,复经四载,至上元二年忽告众曰:“吾今事毕,时可行矣。”即入室,安坐而逝。
  寿七十有四。建塔于黄梅之东山。代宗谥大满禅师、法雨之塔。
  
  六祖慧能大鉴禅师六祖慧能大师者,俗姓卢氏,其先范阳人。父行,武德中左官于南海之新州,遂占籍焉。
  三岁丧父,其母守志。鞠养及长,家尤贫篓,师樵采以给。
  一日负薪至市中,闻客读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有所感悟,而问客曰:“此何法也?得于何人?”客曰:“此名金刚经,得于黄梅忍大师。”
  祖遽告其母以为法寻师之意。直抵韶州,遇高行士刘志略,结为交友。尼无尽藏者,即志略之姑也。
  常读槃经,师暂听之,即为解说其义,尼遂执卷问字。祖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
  “字尚不识,曷能会义?”祖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尼惊异之,告乡里耆艾曰:“能是有道之人,宜请供养。”
  于是居人竞来瞻礼。近有宝林古寺旧地,众议营缉,俾祖居之。四众雾集,俄成宝坊。祖一日忽自念曰:
  “我求大法,岂可中道而止。”明日遂行,至乐昌县西山石室间遇智远禅师。祖遂请益。远曰:
  “观子神姿爽拔,殆非常人。吾闻西域菩提达磨传心印于黄梅,汝当往彼参决。”
  祖辞去,直造黄梅之东山,即唐咸亨二年也。
  忍大师一见,默而识之。后传衣法,令隐于怀集四会之间。
  至仪凤元年丙子正月八日,届南海,遇印宗法师于法性寺讲槃经。祖寓止廊庑间,暮夜,风扬刹幡。闻二僧对论,一曰幡动,一曰风动。
  往复酬答,曾未契理。祖曰:“可容俗流辄预高论否?直以风幡非动,动自心耳。”
  印宗窃聆此语,竦然异之。明日,邀祖入室,徵风幡之义。祖具以理告,印宗不觉起立曰:“行者定非常人。师为是谁?”
  祖更无所隐,直叙得法因由。于是印宗执弟子之礼,请授禅要。乃告四众曰:
  “印宗具足凡夫,今遇肉身菩萨。”乃指座下卢居士曰:“即此是也。”因请出所传信衣,悉令瞻礼。
  至正月十五日,会诸名德,为之剃发。二月八日,就法性寺智光律师授满分戒。其戒坛,即宋朝求那跋陀三岁之所置也。三藏记云:
  “后当有肉身菩萨在此坛受戒。”又梁末真谛三藏于坛之侧手植二菩提树,谓众曰:
  “却后一百二十年,有大开士于此树下演无上乘,度无量众。”祖具戒已,于此树下开东山法门,宛如宿契。
  明年二月八日,忽谓众曰:“吾不愿此居,欲归旧隐。”即印宗与缁白千余人,送祖归宝林寺。
  韶州刺史韦据,请于大梵寺转妙法轮,并受无相心地戒。门人纪录,目为坛经,盛行于世。
  后返曹溪,雨大法雨,学者不下千数。
  中宗神龙元年降韶云:“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机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曰:
  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可就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念,速赴上京。”
  祖上表辞疾,愿终林麓。简曰:“京城禅德皆云,欲得会道,必须坐禅习定。若不因禅定而得解脱者,未之有也。
  未审师所说法如何?”祖曰:“道由心悟,岂在坐也。经云:若见如来,若坐若卧,是行邪道。”何故?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若无生灭,是如来清净禅。诸法空寂,是如来清净坐。究竟无证,岂况坐邪?”简曰:
  “弟子回,主上必问,愿和尚慈悲,指示心要。”祖曰:“道无明暗,明暗是代谢之义。
  明暗无尽,亦是有尽,相待立名。故经云:法无有比,无相待故。””简曰:“明喻智慧,暗况烦恼。
  修道之人,傥不以智慧照破烦恼,无始生死,凭何出离?”祖曰:“烦恼即是菩提,无二无别。
  若以智慧照烦恼者,此是二乘小见,羊鹿等机。大智上根,悉不如是。”简曰:“如何是大乘见解?”祖曰:“明与无明,其性无二。
  无二之性,即是实性。
  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简曰:“师说不生不灭,何异外道?”
  祖曰:“外道所说不生不灭者,将灭止生,以生显灭,灭犹不灭,生说无生。
  我说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今亦无灭,所以不同外道。
  汝若欲知心要,但一切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清净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简蒙指教,豁然大悟。礼辞归阙,表奏祖语。有诏谢师,并赐磨衲袈裟、绢五百匹、宝钵一口。
  十二月十九日,改古宝林为中兴寺。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又韶州刺史重加崇饰,赐额为法泉寺。
  祖新州旧居为国恩寺。
  一日,祖谓众曰:“诸善知识,汝等各各净心,听吾说法。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
  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若欲成就种智,须达一相三昧,一行三昧。
  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若于一切处,行住坐卧,纯一直心,不动道场,真成净土,名一行三昧。
  若人具二三昧,如地有种,能含藏长养,成就其实。一相一行,亦复如是。我今说法,犹如时雨溥润大地。
  汝等佛性,譬诸种子,遇兹沾洽,悉得发生。承吾旨者,决获菩提。依吾行者,定证妙果。”
  先天元年告诸四众曰:“吾忝受忍大师衣法,今为汝等说法,不付其衣。盖汝等信根淳熟,决定不疑,堪任大事。
  听吾偈曰: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生。顿悟华情已,菩提果自成。””说偈已,复曰:“其法无二,其心亦然。
  其道清净,亦无诸相。汝等慎勿观净及空其心。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尝有僧举卧轮禅师偈曰:“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祖闻之曰:
  “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卧轮非名即住处也。﹞祖说法利生,经四十载,其年七月六日,命弟子往新州国忠寺,建报恩塔,仍令倍工。
  又有蜀僧,名方辩,来谒曰:“善捏塑。”祖正色曰:“试塑看。”方辩不领旨,乃塑祖真,可高七尺,曲尽其妙。
  祖观之曰:“汝善塑性,不善佛性。”酬以衣物,辩礼谢而去。先天二年七月一日,谓门人曰:
  “吾欲归新州,汝速理舟楫。”时大众哀慕,乞师且住。祖曰:“诸佛出现,犹示槃。有来必去,理亦常然。
  吾此形骸,归必有所。”众曰:“师从此去,早晚却回。”祖曰:“叶落归根,来时无口。”又问:“师之法眼,何人传受?”
  祖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又问:“后莫有难否?”祖曰:“吾灭后五六年,当有一人来取吾首。
  听吾记曰:头上养亲,口里须,遇满之难,杨柳为官。””又曰:
  “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在家,一出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
  言讫,往新州国恩寺,沐浴跏趺而化,异香袭人,白虹属地。即其年八月三日也。时韶新两郡,各修灵塔,道俗莫决所之。两郡刺史,共焚香祝曰:
  “香烟引处,即师之欲归焉。”时炉香腾涌,直贯曹溪。以十一月十三日入塔,寿七十六。
  时韶州刺史韦据撰碑,门人忆念取首之记,遂先以铁叶漆布固护师颈。塔中有达磨所传信衣。
  ﹝西域屈眴布也,缉木绵华心织成。后人以碧绢为里。﹞中宗赐磨衲宝钵,以辩塑真道具等,主塔侍者尸之。
  
  开元十年壬戌八月三日,夜半,忽闻塔中如拽铁索声,僧众惊起,见一孝子从塔中走出,寻见师颈有伤,具以贼事闻于州县。县令杨侃、刺史柳无忝得牒,切加擒捉。五月于石角村捕得贼人,送韶州鞠问。云:
  “姓张名净满,汝州梁县人,于洪州开元寺受新罗僧金大悲钱二十千,令取六祖大师首,归海东供养。”
  柳守闻状,未即加刑,乃躬至曹溪,问祖上足令韬曰:“如何处断?”韬曰:
  “若以国法论,理须诛夷;但以佛教慈悲,冤亲平等,况彼欲求供养,罪可恕矣。”柳守嘉叹曰:“始知佛门广大。”遂赦之。
  ﹝尔后,甚有名贤赞述,檀施珍异,文繁不录。
  
  ﹞上元元年肃宗遣使就请师衣钵,归内供养,至永泰元年公元七六五年五月五日,代宗梦六祖大师请衣钵。七日,刺史杨瑊曰:“朕梦感禅师请传法袈裟却归曹溪。
  今遣镇国大将军刘崇景顶戴而送,朕谓之国宝。卿可于本寺如法安置。专令僧众,亲承宗旨者,严加守护,勿令遣坠。”
  后或为人偷窃,皆不远而获,如是者数四。宪宗谥大鉴禅师,塔曰元和灵照。
  皇朝开宝初,王师平南海刘氏,残兵作梗,祖之塔庙,鞠为煨烬,而真身为守塔僧保护,一无所损。
  寻有制兴修,功未竟,会太宗皇帝即位,留心禅宗,颇增壮丽焉。
  
  
  
  五灯会元卷第二四祖大医禅师旁出法嗣牛头山法融禅师牛头山法融禅师者,润州延陵人也。姓韦氏。年十九,学通经史。寻阅大部般若,晓达真空。
  忽一日叹曰:“儒道世典,非究竟法。般若正观,出世舟航。”遂隐茅山,投师落发。
  后入牛头山幽栖寺北岩之石室,有百鸟御花之异。唐贞观中,四祖遥观气象,知彼山有奇异之人,乃躬自寻访。问寺僧:
  “此间有道人否?”曰:“出家儿那个不是道人?”祖曰:“阿那个是道人?”僧无对。别僧曰:
  “此去山中十里许,有一懒融,见人不起,亦不合掌,莫是道人么?”祖遂入山,见师端坐自若,曾无所顾。祖问曰:
  “在此作甚么?”师曰:“观心。”祖曰:“观是何人?心是何物?”师无对,便起作礼曰:“大德高栖何所?”祖曰:
  “贫道不决所止,或东或西。”师曰:“还识道信禅师否?”祖曰:“何以问他?”师曰:
  “向德滋久,冀一礼谒。”祖曰:“道信禅师,贫道是也。”师曰:“因何降此?”祖曰:“特来相访,莫更有宴息之处否?”
  师指后面曰:“别有小庵。”遂引祖至庵所。绕庵,唯见虎狼之类。祖乃举两手作怖势。师曰:“犹有这个在。”
  祖曰:“这个是甚么?”师无语。少选,祖却于师宴坐石上书一佛字,师睹之竦然。祖曰:“犹有这个在。”
  师未晓,乃稽首请说真要。祖曰:“夫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
  一切戒门、定门、慧门、神通变化,悉自具足,不离汝心。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
  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更无阙少,与佛何殊?
  
  更无别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观行,亦莫澄心,莫起贪嗔,莫怀愁虑,荡荡无碍,任意纵横,不作诸善,不作诸恶,行住坐卧,触目遇缘,总是佛之妙用。快乐无忧,故名为佛。”师曰:“心既具足,何者是佛?
  何者是心?”祖曰:“非心不问佛,问佛非不心。”师曰:“既不许作观行,于境起时,心如何对治?”祖曰:
  “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从何起?妄情既不起,真心任遍知。
  汝但随心自在,无复对治,即名常住法身,无有变异。吾受璨大师顿教法门,今付于汝。汝今谛受吾言,只住此山。
  向后当有五人达者,绍汝玄化。”祖付法讫,遂返双峰终老。师自尔法席大盛。
  唐永徽中,徒众乏粮,师往丹阳缘化。
  去山八十里,躬负米一石八斗,朝往暮还,供僧三百,二时不阙。三年,邑宰萧元善请于建初寺讲大般若经,听者云集。至灭静品,地为之震动。
  讲罢归山,博陵王问师曰:“境缘色发时,不言缘色起。云何得知缘,乃欲息其起?”师曰:“境色初发时,色境二性空。
  本无知缘者,心量与知同。照本发非发,尔时起自息。抱暗生觉缘,心时缘不逐。
  至如未生前,色心非养育。从空本无念,想受言念生。起发未曾起,岂用佛教令?”问曰:“闭目不见色,境虑乃便多。
  色既不关心,境从何处发?”师曰:“闭目不见色,内心动虑多。幻识假成用,起名终不过。
  知色不关心,心亦不关人,随行有相转,鸟去空中真。”问曰:“境发无处所,缘觉了知生。境谢觉还转,觉乃变为境。
  若以心曳心,还为觉所觉。从之随随去,不离生灭际。”师曰:“色心前后中,实无缘起境。
  一念自凝忘,谁能计动静?此知自无知,知知缘不会。当自检本形,何须求域外?前境不变谢,后念不来今。
  求月执玄影,讨迹逐飞禽。欲知心本性,还如视梦里。譬之六月冰,处处皆相似。避空终不脱,求空复不成。
  借问镜中像,心从何处生?”问曰:“恰恰用心时,若为安隐好?”师曰:“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
  曲谭名相劳,直说无繁重。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问曰:
  “智者引妙言,与心相会当。言与心路别,合则万倍乖。”师曰:“方便说妙言,破病大乘道。非关本性谭,还从空化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