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柏尊者全集

  地水火风。毫厘混不得。似乎有我。然合四者而为身。则四者又无我。故知身若有我。亦不能复还四大。身若终不能复还四大者。则人有生无死矣。又坚湿暖动如四方。中央如身。故外四方则中央不有。外中央则四方亦不有。外坚湿暖动则身决不有。外身则坚湿暖动亦不有。学者於饮食男女之场。胜负不决。猛作此观。自然理水日深。人欲日浅矣。
  有我而昧者舍得尽。则无我而灵者方得全。复问三世一身有是事乎。师曰有。良以身一而世三。如人行路。路有千里。而行惟一人。谓路千里。而人亦有千。此愚痴之说也。然此身非形骸生死聚散之身也。乃法身也。夫法身着。千古一瞬。万劫一息。岂但三世一身而已乎。老人告汝曰。三世一身。此密示未尝死之机也。不可忽之。痛当自重。设遇扶颠伏猛之事。直肩负荷。勿得支吾。
  两人静坐。心皆清明。清则无扰。明则不昧。无扰而不昧。岂有待之心乎。适然喜境现前。则喜心生。不喜境现前。则不喜心生。如喜心是我固有之心。则不喜境现前。他只是喜。岂能成不喜心那。三祖曰。能由境能。境由能境。欲知两段。元是一空。
  人要在是非患难里滚得过。是非患难里滚不过。则好人何来。故真金须火煅。好人须境炼。
  颜子隳肢体。外形骸也。黜聪明。空妄心也。妄心空则真心露。形骸外则法身全。
  离乃心之象也。如玩象而得意。则虚而明者。在我而不在文字语言。若一切文字语言。都从虚明流出。自然文天而机妙也。唐李长者。每以南无释曩谟义。文字之师往往笑之。以为长者不辩华梵。殊不知长者独得华严事事无碍法界之旨。既曰事事无碍。即以梵语释华言亦可。华言释梵语亦可。以世闲书释出世闲书亦可。以出世闲书释世闲书亦可。以恶言明善言亦可。以善言明恶言亦可。言明则意得。意得则至虚而明者。常为其君。一切染净善恶华梵是非好恶。皆臣妾也。皆语言三昧也。呜呼。心本虚而明。世忽之而不究。皆我现前身与心。碍而不虚。昧而不明。反执吝而不肯释。殊不知碍而昧者。能释之。则虚而明者。不待索而至矣。由是观之。玩象得意之说。苟非嗜欲浅而天机深者。象亦不易玩。意亦不易得。复勉之坛经。曹溪六祖所说也。曹溪初不知文字语言。然闻金刚经而豁然大悟。遂造黄梅得衣钵而归岭南。传心宗於曹溪宝林寺。自是天下称曹溪焉。其所说坛经。至於性相二宗。经之纬之。错综万态。若老於文字语言三昧者也。此乃悟自心虚明之验耳。人为万物灵。知有此而不痛求而求他。谓万物灵可乎。
  大丈夫得其机而已矣。机无多少。以用之不同。故似有多少耳。然象先之机。即象后之机。象后之机。即象先之机。谓之一机。则象先不是象后。谓之多机。则象后之机。外象先之机。而机无别机。以乘时应物。故有象先象后之异也。

  紫栢老人集卷之九
  紫栢老人集卷之十

    明 憨山德清 阅

  法语
  示元复

  复述姚少师在崇国寺。自题其像曰。看破芭蕉拄杖子。等闲彻骨露风流。有时摇动龟毛拂。直得虚空笑点头。师说芭蕉拄杖子。身之谓也。我若看破。则心无累。心无累则明。明则性可见矣。凡见性之人。龟毛可以为拂。拂可以为天地。卷舒太虚。屈伸万象。在我而不在造物也。此姚自赞也。紫栢则不然。芭蕉杖子即龟毛。生杀纵横气意豪。是圣是凡魂胆落。熏风吹落树头桃。师问复。姚。老子有何长处。紫栢有何短处。若长短辨不出。便是眼中无珠汉。虽然。紫栢只知天经地义。礼也。姚老子若跳得这礼字圈柜出。饶他三十棒。如跳不出。三十棒。一棒也不饶。紫栢左右视曰。姚老子何在。复目睁。师曰。不在者且放过他。在者代受棒始得。
  复问。人之性在母腹中时有乎。抑在母既生之后。一落地时方有乎。师问你说性有边际否。性有古今否。复曰。性无边际。无古今。师曰。性既无边际古今。岂可以母之腹中。立有性不有性论。与既生之后。有性不有性论。棱严曰。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此满慈问如来之词也。夫清净本然犹水也。山河大地犹氷也。水则融通。氷则窒碍。疑窒碍不是融通。谓氷即水可乎。然离水无氷。谓氷非水可乎。复问所谓忽生者。果何旨耶。师曰。忽则非有心所及。必欲穷忽所以然之说。则忽似可以有心所测也。虽然。以佛性无常。水可以成氷。以诸法外真常而不能自建。故知氷可复水也。又有我而昧者。外无我而灵者。则有我而昧者。不可得也。圣人知其如此。先会物归己。然后开物成务。无往而不达也。夫何故。良以外己无物。外物无己。外己无物。则开物成务之物。未尝非己也。外物无己。则物不待会而已全矣。然此理知而不能行。则多生染习终不能消。行而不能证。则固有之灵。亦终不能全复。证而不能忘。则称性之用。终不现前。故曰。有大机。必有大用。
  水寒极则成氷。寒过则氷还复水。性变而为情。情盛则阴极。凡一切染习种子。皆属阴也。照性成修。则染习势也。渐自损减。净种功能亦渐增益。转依有六。惟损力益能。转是初心者。日用逆顺关头之利器也。然非惭媿。助其胜解。则余转便不能入矣。
  师问复曰。汝身之可把捉者。皮肉筋骨而已。湿暖动者。皆不可把捉也。可把捉者。谓地大。不可把捉者。或谓水。或谓火。或谓风。总名四大。有本四大。有末四大。本四大。汝寻常所履之地。所饮之水。所食热物。所能鼓万物者是也。末四大。汝身皮肉筋骨。与湿暖动是也。然末不离本。始假借本而有身。有身如不假本而资之。身必败坏。此理甚明。但众人封於情计。不能以理折情。所以执身之习。不易消耳。圣人以心用身。众人以身累心。以心用身者。如口吐沫。一吐不知有几千沫星。如周颠仙。以一身而化多身也。以身累心者。计可把捉皮肉筋骨。为我之身。而不知终非我有也。此身始本不为我有。终亦不为我有。则中闲所有者。又岂我之有耶。圣人当有此身之时。即不有其有。故至於将死之时。地还地。水还水。火还火。风还风。即以其所借者。交还之。何怖惧之有。死惟其不怖惧。则一点灵明。凝定如泰山。何得昏乱。以故死累於其所借者。而不累於其所未乱者。况有此一点灵明在。自然死者不死。而复借本地大。与本水火风大为身。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更历千万世而机不息也。此说虽是。然未知六尘缘影为心所以然之故。本末四大。纵件数借还。似亦了了。观其会物归己。则终成两橛。如能究彻缘影之心。则灵明始凝。又灵明凝定。亦有浅深。如断见思惑。得罗汉果。断尘沙惑。得菩萨果。断根本无明尽者。始得佛果。故曰。心数理妙。孔老未知也。

  墨香庵常言

  乳参水则漓。醪参水则薄。去古远而人心浇。故以不怪者为怪。谓怪者常也。有法古之风者见之。则以捏怪目之宜然也。
  或曰。民性多暴。圣人道之以其仁。民性多逆。圣人道之以其义。民性多纵。圣人道之以其礼。民性多愚。圣人道之以其智。民性多妄。圣人道之以其信。殊不知民性非暴。可以道之於仁。民性非逆。可以道之於义。民性非纵。可以道之於礼。民性非愚。可以道之於智。民性非妄。可以道之於信。若然者。暴而道之以仁。逆而道之以义。纵而道之以礼。愚而道之以智。妄而道之以信。皆治之也。非道之也。治之如鲧治水。道之如禹道水。故逆其性者。功弗置。顺其性者。续乃成。若性本暴而道之以仁。吾知圣人复生。其道难行矣。大都习可以治。性可以道。故暴者习也。非性也。
  披林逐虎兕。入水婴蛟龙。世以之为勇。非勇也。能以至公之理。折隐私之情。胜而弗败者。是为勇也。
  或曰。今道有赤子。将为牛马所践。见之者。无问贤不肖。必惕惕然。皆欲驱牛马以活之也。至夫国有弱君。室有色妇。而谋其国欲其室者。惟恨其君与夫。不罹赤子之祸也。噫。是复何心哉。即欲活之之心耳。微涉可欲。瞥然失照。一至此乎。故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夫技与道。同出而异名耳。故善於道者。技亦道也。不善於道者。道亦技也。若然者。道与技果一乎哉。果异乎哉。
  夫烦恼之与菩提。浊波之与清水。空之与色。屈之与信。果一物乎。两物乎。忽而弗观。则三惑浩然。反而推之。则三德宛尔。此非劳形役骨而可入。贵乎於妄心忽生时。穷其所自。或牵於声耶。或牵於色耶。逆耶顺耶。生耶死耶。随心生处。即而体之。极而穷之。生於自乎。生於他乎。两者合而生乎。绵然无闲。坚然痛究。至於智力无所加功。情根无地可植。越着精彩。如饥狗之啮枯骨。细嚼则无味。舍之则无聊。啮之。啮之。又啮之。忽而精力之与枯骨。能所命断。始不疑空不异色。屈不异信。烦恼不异菩提。众生不异诸佛矣。噫。能[拚-ㄙ+ㄊ]命者。可以杀人。能割情者。可以入道。虽圣人复生。不易吾言矣。
  夫心术无常。顾其所冯如何耳。故冯於十恶。则泥犁见焉。冯於悭贪。则饿鬼见焉。冯於愚痴。则畜生见焉。冯於五戒。则见之人。冯於十善。则见之天。冯於四谛。则声闻道成。冯於十二因缘。则缘觉果就。冯於六度。则菩萨慈弘。冯於最上乘。则佛果圆满。至於冯於六经。则谓之儒。冯於百家。则谓之百氏。若韩非冯於刑名。孙武冯於兵。较之畜生之与饿鬼。饿鬼之与地狱。三者推其所冯。虽皆不善。此果报非因心也。噫。人为万物之灵。如所冯果善。则克圣奚难哉。而韩非孙武。既为人矣。不幸而所冯不善。导天下以杀戮。则其泥犁以为园观。长劫游戏。吾知其不免乎。或曰。刑名以救德教之不备。兵乃戮寡而救多。皆仁术也。子何俱非之。对曰。考之出世之典。征之治世之经。未有不闻大道。而善用者也。如善用之。自非圣人莫能焉。
  夫廓然无朕。奚吉奚凶。阴阳既不可以笼罩。祸福岂可以雌雄之哉。噫。介尔有知。万物生焉。是以观爻象可以推休咎。听音声可以定吉凶也。若然者。一心不生。则三藏六经。恶能筌蹄之乎。
  夫深山重渊。蛟龙虎兕之所恃也。多财高位。富姓贵耀之所恃也。然蛟龙虎兕。富姓贵耀。皆不能免其患者。以恃贾之耳。虽然外天下者。则不可悦以富贵。外富贵者。则不可辱以贫贱也。噫。恃洁而高世。贾患而伤生者。名乎非名乎。若然者。则蛟龙虎兕不为暴。富姓贵耀不为贪。而至暴至贪者。非外天下忘富贵者乎。
  夫荣之贾辱。利之贾盗。人皆易知也。而名之招忌。德之招谤。道之招毁。知而未真乎。果真知乎。非真蹈其阃者。岂易知哉。
  天下皆慕富贵。而厌贫贱。皆恶饥寒。而好饱暖。殊不知非贫贱饥寒为之地。则富贵饱暖何自而来哉。
  夫旱极则水至。涝极则旱来。是以圣人履霜而知氷。验来而知往也。若然者。未至其极。犹可备之。既至其极。极则不返。备之何益。
  凡为之於未有。一为而万成。万成而一不损。损则万亦何益。以其不损。谓之益矣。
  夫招生死者身也。招好恶者心也。生死之与好恶。圣人痛患之。以其患之。患无所患也。众人不患之。故患患之耳。今有人於此。虽未能即去其招。知招为患之媒。以其知之。媒日疎矣。於是知疎媒者。虽未齐圣。圣由是始也。
  夫惺之与梦。昼之与梦。天乎人乎。在天则谓之昼夜。在人则谓之惺梦。故知此者。天亦可也。人亦可也。若然者。天之与人。在我而不在造物明矣。
  吾尝思天之上。更有何物。思地之下。载我者谁乎。思之。思之。又思之。思不及处。则不可以口门吐矣。又岂可以言语形状之哉。虽然真悲者无声。真亲者无情。故声容情生。则天地大而我细矣。
  夫荣者梦辱。富者梦盗。饥者梦食。渴者梦饮。勇者梦怯。怯者梦勇。南人梦舟。北人梦马。天机深者梦山水云物。以其所嗜不同。故梦之各别耳。是以至人达此。知天地可以反复。山海可以移易。死生可以游戏。故曰悟唯识者。可以绍佛祖之位。
  或问余曰。布袋和尚何笑之多哉。曰怕人怪耳。问者闻余言。以为绐而不信。是不知图大事者。虑必远。行远道者。辎必重。布袋和尚。与双林傅大士。皆弥勒化身也。此老为当来之佛。任释迦之东宫。事非细矣。若不深思远谋。则临时悔无及也。问者曰。吾闻子之言。若深告我者也。苦仆根钝识昏。卒未能领略。乞详而示之。予复谓之曰。子知之乎。傅大士制藏轮。布袋和尚以笑面对人。盖虑娑婆化周。龙华将始。若不预培众生般若之因。结天下欢喜之缘。则临成佛时。机感愚痴。众生多瞋。愚痴则闻法无益。多瞋。则行慈不普。两者圣人之重责。重责不虑。成佛何为乎。且众生以十分言之。识字者寡。而不识字者多。顺之则喜。逆之则瞋。故寄广长舌於轮藏。结欢喜缘於笑面也。若然者。六根皆眼。逆顺皆春。故以眼见轮藏者。耳闻轮藏者。手摸轮藏者。身触轮藏者。意缘轮藏者。若口赞。若口毁。皆於轮藏培般若因。此既培之。彼则成之。故布袋之笑。乃英雄之卖憨也。傅大士之制轮藏。乃豪杰之网罗也。余故曰。图大事者谋必远。涉远道者辎必重。问者感泣而谢焉。
  凡善笑者必善哭。善走者必善蹶。是以飞廉恶来。皆不得其死。韩娥秦青。世皆以能讴闻。若然者。则布袋和尚之笑非笑也。屈原之愁非愁也。予以是知弥勒以笑说法。三闾大夫以愁得道也。至於仲由结缨而死。死非真死。飞廉之与恶来。非真死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