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公论

  先儒所论。气为车。识为马。学术御之。车以载重。马以适远。学探天人之赜。术应临时之变。气识学术备者事多成功而声名远大。信不诬矣。初温之龙翔乃两小寺。东西角立。大江中分。绍兴初。真歇了禅师董莅之初。睥睨谈笑实以土石合为大剎。竹庵珪公名翼未翥。一日分卫说法。城闉民未晞信。师侍立其旁欲顶其足。坚逊久之。趋请款密。遂端趺受师展拜。四众错愕。谓天壤间复有斯人。明日郛人如雾突水涌而输金帛焉。师董福之。雪峰众仅一万七千指。妙喜杲禅师一夕说法其中。语多玩之。师恬如也。又尝行丐浙右施。者如万派奔汇。师谓诸檀曰。布施以破悭心。不必多。我后有光佛子来。汝当施之。光因得佛子之名。於戏。师道声藉甚几半天下。山陲海亹之人谓生佛于世。虽没久矣。其道声益着者是非其气识学术而致之乎。或曰。以师为气识学术。其道安在。蒙曰有二事耶。气识学术正则乃道之形容也。今之称禅师者。例以儒墨相胜。哀哉。
  绍兴己卯间。永嘉康公侍郎权纪年八十有余。而与醭唇先师过从。一日谓先师曰。某虽耄矣。於先圣典籍未尝辍卷。每至夜分捻纸渍油烛。书竟十枚方就寝。先师曰。学问既明。苟臻乎道群书可捐。侍郎所得如何耶。曰。权所嗜者唯孔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曰。吾道一以贯之。颜渊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又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曾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此乃孔门之妙道也。先师曰。此指学者入道之由耳。康厉声曰孔子之道何在。先师曰在乡党一篇。康沈吟久之乃谕。
  孟子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或曰孟子不遇鲁侯而不尤人。可谓君子也。得非怨天也乎。公论曰。孟子所谓天者。本也。理也。自然也。非谓上帝之所命也。或者谢之。
  垂天之翼然后致九万里之远。万顷之量然后有吞云梦之志。若其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仙居龙学吴公乃简堂禅师故人也。淳熙庚子春简堂自姑熟来归天台国清。未几吴公划然裒帅里闬及乡寺无问贫富积百万钱以命简堂升座说法。意者准若钱分为二。其一以周国清之急。其一以葺景星岩。乃简堂退居。拟二老晚年往来作物外游。简堂微知之。投袂而起。左右莫敢谁何。初寒民荒寺质釜襦暨铙磬而输焉。逮吴公反其钱。即以归其质。咸忻忻以德简堂。呜呼。钱如蜜。一滴也甜。卷而怀之孰原其自。然简堂非素恶其财。以其无道也。后世闻其风贪夫廉。是大有助於名教也。
  别峰印禅师始莅京口金山。名翼振飞奔走衲子。逮晚年道声沈垫。淳熙戊申夏六月甲寅蒙尝登径山从款谈论凡七夕。适届东山讳日。其拈香云。自从咬破铁酸豏。四坐道场工白战。谷谷呱作鹁鸠啼。者川藞苴肉犹暖。孙枝枝上苦葫芦。茗椀炉香通一线。呜呼。观其话言。不减畴昔金山一别峰耳。何趋舍不侔是非。道有昏明。名有显晦。齿有壮耄。时有通塞耶。凡欲有为无先抗志。志苟诚矣无所不达。
  涂毒和尚始参大圆智禅师亲致久之。圆尝谓毒。他时萃广众。阐大法。居一日讯问。俛眉不答复。自称曰和尚今日瞀閟。毒曰何也。曰适有日者商略予命。异日出世众不满二十。以故起吾之忧也。毒曰凡出世人第恐无本。苟得本。独对圣僧吃饭亦无愧焉。圆大悦曰子之论非常人所能及也。迨涂毒晚年被 旨主盟径山。果有众荷法。公论曰。本之一字可谓格言。患所以立者是也。
  穷理尽性以至於命。说约云。理不可穷。可穷非理也。性不可尽。可尽非性也。命不可至。可至非命也。须知穷者尽者至者便是理是性是命也。公论曰。穷者尽者至者谓是理是性是命。斯乃以心推穷寻究。即能推者此是前尘虚妄想相。殊不知穷与尽与至。乃指学者入理性命堂奥蹊径尔。
  或问孟子与告子论性一篇其至矣乎。公论曰。易云。中心疑者其词枝。孟子告子皆枝言也。牛羊人形也。玉羽雪质也。性非形质。坚轻消也。曰然则何谓性也。公论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
  或问曰。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何如。蒙曰。文章则无以上之。而其意多讥讪怊怅。文过饰非。非纯良达者之言也。或者未谕。蒙曰。熟味则知之矣。
  或问曰。陶渊明归去来辞。古今莫有间言。非器识才学并高而何。蒙曰。然渊明作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赋此词而归。其闲淡优逸辞高理诣莫能过矣。独消忧二字抑有说焉。
  谪居者曰。轻纱一幅巾。短簟六赤床。无客尽日静。有风终夜凉。或曰何谓也。曰思而思得。
  或问曰。王元之小竹楼记何如。蒙曰。如公退之暇。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幸自可怜生。而继之云。消遣世虑犹玉之玷耳。
  道之不明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不及。不肖者以微昧暗弱而不自得。贤者以聪明黠惠而自障。既曰过犹不及。诚哉是言也。
  己公以古月自号。以月必不异古今也。且今月不往古。古月不至今。今古岳立。两不相到。假言以今准古。古亦今也。以古望今。今犹古也。古今昭然。义亦明矣。或曰。今之所言古月者。非古今之谓也。夫乾坤之内六合之中。万有丛然。人事纷尔。非古即今。复何逃其今古二字耶。既非古今之谓。决有旨哉。若贤与不肖特未得其眹矣。既命者庵业识翁为铭。翁虽有父母所生之喙。亦何及耶。辞不获免。强而铭曰。堂堂己公。古月曰兮。就之也昧。徒矻矻兮。即之也明。匪圆阙兮。彻去余论。见古月兮。
  伊川云。释氏说道只务直上去。不见四旁。故皆不能处事。惟务上达无下学。又云。佛氏不识阴阳昼夜。死生古今。安得谓形而上者与圣人同乎。佛者言前后际断。纯亦不已是也。彼岂知此哉。公论曰。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谓无下学可乎。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高低岳渎共转根本法轮。鳞甲羽毛普现色身三昧。谓不识阴阳等可乎。学到颜子处。方得纯亦不已。若未到颜子而云纯亦不已。是亦业识也。前后际断即坐忘时也。彼岂知此哉。
  叶公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异於是也。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或曰。既隐曰直可乎。蒙曰。子之证父。弟之诉兄。先有证父诉兄之曲。不必问所证所诉何事何由也。当其未证未诉之时。其理固直。既启证父诉兄之口。则以陷於滔天之恶矣。尚安得有所谓直哉。
  荐绅雅士与数客过南荡之湄曰。伊川云。禅者高谈性命之际。至於世事往往直有都不晓者。蒙曰。不耘者有之。揠苗者有之。度地之肥硗。亮土之所宜。善去艹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善者信矣。此老农老圃之事。备尝之矣。一曰。如李义山赠稷山驿吏王金诗云。过客不须询岁代。唯书一亥与时人。何谓也。蒙曰。亥为十二支神之一。属水。位居乾方。配地之静。火绝木生水旺金病之乡。匹为幼子三十六禽三之位也。岁之所在曰大渊献。战国时有亥唐。亦秦二世名也。义则荄也依也。事则鲁襄公三十年三月癸未晋悼夫人食舆人之城。杞者绛县人。或年长矣无子而往与於食。有与疑年使之年。曰臣小人也。不知纪年。臣生之岁。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於今三之一也。吏走问诸朝。师旷曰。鲁叔仲惠伯会却成子于承匡之岁也。是岁也狄伐鲁叔。孙庄叔於是乎败狄乎咸。获长狄侨如及虺也豹也。而皆以名其子七十三年矣。史赵曰。亥有二首六身。下二如身。是其日数也。士文伯曰。然则二万六千六百有六旬也。今本作二万二千六百有六旬。失其雠校也。於是荐绅相顾。颔之而去。
  明道窗前有茂艹覆砌。或劝之芟。明道曰。不可。欲常见造物生意。又置盆池蓄小鱼数尾。时时观之。或问之故。曰欲观万物自得意。横浦先生云。艹之与鱼人所共见。惟明道见艹则知生意。见鱼则知自得意。岂流俗之见可同日而语。公论曰。仪封人一见孔子遽以为木铎者。以其见所未见。故惊而为之语也。
  道非虚无也。日用而已矣。以虚无为道。足以亡国。以日用为道。则尧舜三代之勋业也。横浦先生可谓至论。
  邵尧夫诗云。廓然心境大无伦。尽此规模有几人。我性即天天即性。莫於微处起经纶。读尧夫此诗。宜其诏不起也。确乎其不可拔。自守其道矣。又不若张拙秀才云。光明寂照徧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总是邪。随顺众缘无挂碍。涅盘生死是空花。
  横浦先生云。韩退之生平木强人。而为寒饿所迫。累数千言求官於宰相。亦可怪也。至第二书乃复自此为盗贼管库。且云大其声而疾呼矣。略不知耻。何哉。岂作文者其文当如是。其心未必照乎。当与有道君子议之。公论曰。系辞云。失其守者其辞屈。
  读坟典诰。身心当肃然。如对能仁诸祖周公孔子。我是迦叶阿难及诸弟子。我是颜回曾参七十子之俦俨然在前。琅琅玉音。谆谆之诲在耳。一闻千悟。身心廓然。孰云去圣踰远。不然。徒费日月膏烛耳。如曰不立文字见性成佛。道贵自得。左右逢原岂在循纸墨。点鬼簿。味糟粕耶。蒙则曰。大哉言乎。第非垂棘之璧耳。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微知其寂则动矣。略有感意则不通。如钟焉谷焉。呼之则应。扣之则鸣。未呼未扣之前。庸有知与意乎。故曰。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於此。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小人女子根性昧劣。固不足论。君子温良恭俭让。圣如孔子而欲使小人女子有礼不怼。言於己亦犹其难。欲全德而为君子又其难。
  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此安非平安之安。安乐之安。乃时安之安。不见是而安。乃易之序也。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继之云。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公论曰。者个香炉能尽圣人之意。
  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非艰难中取易略之易。非繁剧中取简省之简。言易则难矣。言简则不少也。易简在一念未萌已前。昼明夜暗。春生夏长。则知乾坤之易简也。故曰易简之善配至德。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不改之义。有丝毫系念则堕於人欲。人欲既无。天下之理得矣。观之一字。不得已而言也。微有观意则不妙。以有欲观。形名度数徼尔。知其归趣正而不惑。故曰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有欲即无欲也。又曰。和其光。同其尘。即内不失正。外不殊俗。或以老子溺於虚无。其可忽哉。
  自诚明谓之性。非世间专着之诚。乃寂然不动。不因一缘廓尔明悟。无得而称焉。强名曰性。自明诚谓之教。虽有诚之蕴。而不见诚之体。因圣人典教洞然明发。不依倚一物者乃诚之体。亦无得而名。且曰自明诚谓之教。故曰明则诚矣。诚则明矣。大矣哉诚明之道。配天地唇万物。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不行而到。不勉而中。曰致。知之一字。众妙之门。非情识闻见妄觉之知。此知自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而得之。尽己之性则尽物之性。物我两忘是谓致知格物。
  言顾行。行顾言。此正吾释行解相应如说修行也。华严十林菩萨各说一行之法。共成十行。明密行如林。功德之地。无一物不由地之所生。无一佛不由行之所成。但取言说不行其行。是名邪魔外道。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果如是。不见有上下之位。既无骄与倍。岂常人所能到哉。与夫自高标置徼幸欲居人之上者。不可同日而语。
  儒者贵其天理。诚可贵也。父子之间天理也。父慈母爱子孝天理自彰。不待学而后有。广而论之。凡有血气者皆有天理也。小人初在襁褓中天理全。及其长大贪欲一萌於心。蔽於天理。致於不孝不弟者有之。吾徒割所爱从释。是绝天理也乎。曰。不然。听父母之命而后从之。故曰舍子出家者是也。天理无所不在。世人徒见色服之异。谓绝天理。今之孝弟乃天理之粗浅耳。能学道以明天理之高深。无乎不报者。斯得天理之大全。泰萃可夷也。江海可涸也。饮食可无也。孝不可忘也。蒙尝曰。大孝同天地并日月而健行不息。大戒曰。孝顺父母师僧。孝顺至道之法。孝可忘乎。吾徒祝发坏衣堕三宝数者。无问贫富。唯相尚以道。不以通塞贵贱为耻胜。间有父母无亲属共亿者。佛许减衣钵一分以奉之。微有好胜恶贫之念萌于中。而不躬父母之养者。非吾释之子也。
  太王始居於豳。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怒欲战。太王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遂去豳。渡漆沮。踰梁山。止於岐下。太王长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历。历子昌。太王曰。我世当有兴者。其在昌乎。太伯虞仲知父欲立季历以传昌。遂文身断发亡如荆蛮。示无用於天下。为贤哉德乎。有是父而有是子。文主勃然兴於周者。盖在此矣。汉高祖既有天下。对群臣谓父曰。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公论曰。高祖对群臣面折其父。使太公血气尚炽。则父子不顺矣。及读楚元王世家。封其兄子信为羹颉侯。以其母尝栎釜故。傥信识孝义之本。愿为黔黎可也。呜呼。高祖怀愠既久。逢时呈露无余蕴矣。其於孝弟何有哉。验於亲亲臣子可知矣。素号宽厚长者者。皆术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