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记

  庵没罗林侧有窣堵波。毗末罗蜜多罗(唐言无垢友)论师之遗身。论师迦湿弥罗国人也。于说一切有部而出家焉。博综众经研究异论。游五印度国学三藏玄文。名立业成将归本国。途次众贤论师窣堵波也。拊而叹曰。惟论师雅量清高抑扬大义。方欲挫异部立本宗业也。如何降年不永。我无垢友猥承末学。异时慕义旷代怀德。世亲虽没宗学尚传。我尽所知当制诸论。令赡部洲诸学人等绝大乘称灭世亲名。斯为不朽用尽宿心。说是语已心发狂乱。五舌重出热血流涌。知命必终。裁书悔曰。夫大乘教者。佛法之中究竟说也。名味泯绝理致幽玄。轻以愚昧驳斥先进。业报皎然灭身宜矣。敢告学人厥鉴斯在。各慎尔志无得怀疑。大地为震命遂终焉。当其死处地陷为坑。同旅焚尸收骸旌建。时有罗汉见而叹曰。惜哉苦哉。今此论师任情执见。毁恶大乘堕无间狱。
  国西北境殑伽河东岸有摩裕罗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清流交带。出鋀石水精宝器。去城不远临殑伽河有大天祠。甚多灵异。其中有池编石为岸。引殑伽水为补。五印度人谓之殑伽河门。生福灭罪之所。常有远方数百千人集此澡濯。乐善诸王建立福舍备珍羞储医药。惠施鳏寡周给孤独。
  从此北行三百余里至婆罗吸摩补罗国(北印度境)
  婆罗吸摩补罗国。周四千余里。山周四境。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居人殷盛家室富饶。土地沃壤稼穑时播。出鋀石水精。气序微寒风俗刚猛。少学艺多逐利。人性犷烈邪正杂信。伽蓝五所。僧徒寡少。天祠十余所。异道杂居。
  此国境北大雪山中有苏伐刺拏瞿呾罗国(唐言金氏)。出上黄金故以名焉。东西长南北狭。即东女国也。世以女称国。夫亦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种而已。土宜宿麦多畜羊马。气候寒烈人性躁暴。东接吐蕃国。北接于阗国。西接三波诃国。
  从末底补罗东南行四百余里至瞿毗霜那国(中印度境)
  瞿毗霜那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四五里。崇峻险固居人殷盛。华林池沼往往相间。气序土宜同末底补罗国。风俗淳质勤学好福。多信外道求现在乐。伽蓝二所。僧众百余人。并皆习学小乘法教。天祠三十余所。异道杂居。
  大城侧故伽蓝中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高二百余尺。如来在昔于此一月说诸法要。傍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处。其侧有如来发爪二窣堵波。各高一丈余。
  自此东南行四百余里至恶醯掣呾逻国(中印度境)
  恶醯掣呾逻国。周三千余里。大都城周十七八里。依据险固。宜谷麦多林泉。气序和畅风俗淳质。玩道笃学多才博识。伽蓝十余所。僧徒千余人。习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九所。异道三百余人。事自在天涂灰之侣也。
  城外龙池侧有窣堵波。无忧王之所建也。是如来在昔为龙王七日于此说法。其侧有四小窣堵波。是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自此东行二百六七十里。渡殑伽河南至毗罗那拏国(中印度境)
  毗罗那拏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气序土宜同垩醯掣呾逻国。风俗猛暴人知学艺。崇信外道少敬佛法。伽蓝二所。僧徒三百人。并皆习学大乘法教。天祠五所。异道杂居。
  大城中故伽蓝内有窣堵波基。虽倾圮尚百余尺。无忧王之所建也。如来在昔于此七日说蕴界处经之所。其侧则有过去四佛座及经行遗迹斯在。从此东南行二百余里至劫比他国(旧谓僧迦舍国。中印度境)
  劫比他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气序土宜同毗罗那拏国。风俗淳和人多学艺。伽蓝四所。僧徒千余人。并学小乘正量部法。天祠十所。异道杂居。同共遵事大自在天。
  城西二十余里有大伽蓝。经制轮奂工穷剞劂。圣形尊像务极庄严。僧徒数百人。学正量部法。数万净人宅居其侧伽蓝大垣内有三宝阶。南北列东面下。是如来自三十三天降还也。昔如来起自胜林上升天宫。居善法堂为母说法。过三月已将欲下降。天帝释乃纵神力建立宝阶。中阶黄金。左水精。右白银。如来起善法堂。从诸天众履中阶而下。大梵王执白拂履银阶而右侍。天帝释持宝盖蹈水精阶而左侍。天众凌虚散华赞德。数百年前犹有阶级。逮至今时陷没已尽。诸国君王悲慨不遇。叠以塼石饰以珍宝。于其故基拟昔宝阶。其高七十余尺。上起精舍。中有石佛像。而左右之阶有释梵之像形。拟厥初犹为下势。傍有石柱。高七十余尺。无忧王所建。色绀光润质坚密理。上作师子蹲踞向阶。雕镂奇形周其方面。随人罪福影现柱中。
  宝阶侧不远有窣堵波。是过去四佛坐及经行遗迹之所。其侧窣堵波。如来在昔于此澡浴。其侧精舍是如来入定之处。
  精舍侧有大石基。长五十步。高七尺。是如来经行之处。足所履迹皆有莲华之文。基左右各有小窣堵波。帝释梵王之所建也。
  释梵窣堵波前。是莲华色苾刍尼欲先见佛化作转轮王处。如来自天宫还赡部洲也。时苏部底(唐言善现。旧曰须扶提。或曰须菩提。译曰善吉。皆讹也)宴坐石室。窃自思曰。今佛还降人天导从。如我今者何所宜行。尝闻佛说。知诸法空体诸法性。是则以慧眼观法身也。时莲华色苾刍尼欲初见佛。化为转轮王。七宝导从四兵警卫。至世尊所复。苾刍尼。如来告曰。汝非初见。夫善现者观诸法空是见法身。
  圣迹垣内灵异相继。其大窣堵波东南有一池。龙恒护圣迹。既有冥卫。难以轻犯。岁久自坏人莫能毁。
  从此东南行减二百里至羯若鞠阇国(唐言曲女城国。中印度境)
大唐西域记卷第五(六国)
  羯若鞠阇国阿踰陀国阿耶穆佉国钵逻耶伽国憍赏弥国鞞索(山格反)迦国。
  羯若鞠阇国。周四千余里。国大都城西临殑伽河。其长二十余里。广四五里。城隍坚峻台阁相望。花林池沼光鲜澄镜。异方奇货多聚于此。居人丰乐家室富饶。华果具繁稼穑时播。气序和洽风俗淳质。容貌妍雅服饰鲜绮。笃学游艺谈论清远。邪正二道信者相半。伽蓝百余所。僧徒万余人。大小二乘兼功习学。天祠二百余所。异道数千余人。
  羯若鞠阇国。人长寿时。其旧王城号拘苏磨补罗(唐言花宫)。王号梵授。福智宿资文武允备。威慑赡部声震邻国。具足千子智勇弘毅。复有百女仪貌妍雅。时有仙人居殑伽河侧栖神入定。经数万岁形如枯木。游禽栖集遗尼拘律果于仙人肩上。暑往寒来垂荫合拱。多历年所从定而起。欲去其树恐覆鸟巢。时人美其德号大树仙人。仙人寓目河滨游观林薄。见王诸女相从嬉戏。欲界爱起染着心生。便诣华宫欲事礼请。王闻仙至躬迎慰曰。大仙栖情物外何能轻举。仙人曰。我栖林薮弥积岁时。出定游览。见王诸女染爱心生。自远来请。王闻其辞计无所出。谓仙人曰。今还所止请俟嘉辰。仙人闻命遂还林薮。王乃历问诸女无肯应娉。王惧仙威忧愁毁悴。其幼稚女候王事隙。从容问曰。父王千子具足万国慕化。何故忧愁如有所惧。王曰。大树仙人幸顾求婚。而汝曹辈莫肯从命。仙有威力能作灾祥。傥不遂心必起嗔怒。毁国灭祀辱及先王。深惟此祸诚有所惧。稚女谢曰。遗此深忧我曹罪也。愿以微躯得延国祚。王闻喜悦命驾送归。既至仙庐。谢仙人曰。大仙俯方外之情。垂世间之顾。敢奉稚女以供洒扫。仙人见而不悦。乃谓王曰。轻吾老叟配此不妍。王曰。历问诸女无肯从命。唯此幼稚愿充给使。仙人怀怒。便恶咒曰。九十九女一时腰曲。形既毁弊毕世无婚。王使往验果已背伛。从是之后便名曲女城焉。
  今王本吠奢种也。字曷利沙伐弹那(唐言喜增)。君临有土。二世三王。父字波罗羯罗伐弹那(唐言作光增)。兄字曷逻阇伐弹那(唐言王增)。王增以长嗣位以德治政。时东印度羯罗拏苏伐剌那(唐言金耳)国设赏迦王(唐言月)。每谓臣曰。邻有贤主国之祸也。于是诱请会而害之。人既失君国亦荒乱。时大臣婆尼(唐言辩了)职望隆重。谓僚庶曰。国之大计定于今日。先王之子亡。君之弟仁慈天性。孝敬因心。亲贤允属。欲以袭位。于事何如。各言尔志。众咸仰德尝无异谋。于是辅臣执事咸劝进曰。王子垂听。先王积功累德光有国祚。嗣及王增谓终寿考。辅佐无良弃身仇手。为国大耻下臣罪也。物议时谣允归明德。光临土宇克复亲仇。雪国之耻光父之业。功孰大焉。幸无辞矣。王子曰。国嗣之重今古为难。君人之位兴立宜审。我诚寡德父兄遐弃。推袭大位其能济乎。物议为宜敢忘虚薄。今者殑伽河岸有观自在菩萨像。既多灵鉴愿往请辞。即至菩萨像前断食祈请。菩萨感其诚心现形问曰。尔何所求。若此勤恳。王子曰。我惟积祸。慈父云亡重兹酷罚。仁兄见害自顾寡德。国人推尊令袭大位。光父之业愚昧无知。敢希圣旨。菩萨告曰。汝于先身在此林中。为练若苾刍。而精勤不懈。承兹福力为此王子。金耳国王既毁佛法。尔绍王位宜重兴隆。慈悲为志伤愍居怀。不久当王五印度境。欲延国祚当从我诲。冥加景福邻无强敌。勿升师子之座勿称大王之号。于是受教而退。即袭王位自称曰王子。号尸罗阿迭多(唐言戒日)。于是谓臣曰。兄仇未报邻国不宾。终无右手进食之期。凡尔庶僚同心戮力。遂总率国兵讲习战士象军五千。马军二万。步军五万。自西徂东征伐不臣。象不解鞍人不释甲。于六年中臣五印度。既广其地更增甲兵。象军六万。马军十万。垂三十年兵戈不起。政教和平务修节俭。营福树善忘寝与食。令五印度不得啖肉。若断生命有诛无赦。于殑伽河侧建立数千窣堵波。各高百余尺。于五印度城邑乡聚达巷交衢建立精庐。储饮食止医药。施诸羁贫周给不殆。圣迹之所并建伽蓝。五岁一设无遮大会。倾竭府库惠施群有。唯留兵器不充檀舍。岁一集会诸国沙门。于三七日中以四事供养。庄严法座广饰义筵。令相摧论校其优劣。褒贬淑慝黜陟幽明。若戒行贞固道德淳邃。推升师子之座。王亲受法。戒虽清净学无稽古。但加敬礼示有尊崇。律仪无纪秽德已彰。驱出国境不愿闻见。邻国小王辅佐大臣。殖福无殆求善忘劳。即携手同座谓之善友。其异于此面不对辞。事有闻议通使往复。而巡方省俗不常其居。随所至止结庐而舍。唯雨三月多雨不行。每于行宫日修珍馔。饭诸异学僧众一千婆罗门五百。每以一日分作三时。一时理务治政。二时营福修善。孜孜不倦竭日不足矣。初受拘摩罗王请曰。自摩揭陀国往迦摩缕波国。时戒日王巡方在竭朱嗢只逻国。命拘摩罗王曰。宜与那烂陀远客沙门速来赴会。于是遂与拘摩罗王往会见焉。戒日王劳苦已曰。自何国来将何所欲。对曰从。
  大唐国来请求佛法。王曰。
  大唐国在何方。经途所亘去斯远近。对曰。当此东北数万余里。印度所谓摩诃至那国是也。王曰。尝闻摩诃至那国有。
  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
  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民庶荷其亭育。咸歌。
  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
  大唐国者岂此是耶。对曰。然至那者前王之国号。
  大唐者我。
  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
  秦王。今已承统称曰。
  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
  秦王天纵含弘心发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爱育四生敬崇三宝。薄赋敛省刑罚。而国用有余氓俗无穴。风猷大化难以备举。戒日王曰。盛哉。彼土群生福感圣主。
  时戒日王将还曲女城设法会也。从数十万众在殑伽河南岸。拘摩罗王从数万之众居北岸。分河中流水陆并进。二王导引四兵严卫。或泛舟或乘象。击鼓鸣螺拊弦奏管。经九十日至曲女城。在殑伽河西大花林中。是时诸国二十余王。先奉告命各与其国髦俊沙门及婆罗门群官兵士来集大会。王先于河西建大伽蓝。伽蓝东起宝台。高百余尺。中有金佛像量等王身。台南起宝坛为浴佛像之处。从此东北十四五里别筑行宫。是时仲春月也。从初一日以珍味馔诸沙门婆罗门。至二十一日。自行宫属伽蓝。夹道为阁穷诸莹饰。乐人不移雅声递奏。王于行宫出一金像。虚中隐起高余三尺。载以大象张以宝幰。戒日王为帝释之服。执宝盖以左侍。拘摩罗王作梵王之仪。执白拂而右侍。各五百象军被铠周卫佛像前后。各百大象。乐人以乘鼓奏音乐。戒日王以真珠杂宝及金银诸花。随步四散供养三宝。先就宝坛香水浴像。王躬负荷送上西台。以诸珍宝憍奢耶衣数十百千而为供养。是时唯有沙门二十余人预从。诸国王为侍卫。馔食已讫集诸异学。商确微言抑扬至理。日将曛暮回驾行宫。如是日送金像导从如初。以至散日。其大台忽然火起。伽蓝门楼烟焰方炽。王曰。罄舍国珍奉为先王建此伽蓝。式昭胜业寡德无祐。有斯灾异咎征若此。何用生为。乃焚香礼请。而自誓曰。幸以宿善王诸印度愿我福力禳灭火灾。若无所感从此丧命。寻即奋身跳履门阃。若有扑灭火尽烟消。诸王睹异重增只惧。已而颜色不动辞语如故。问诸王曰。忽此灾变焚烬成功。心之所怀意将何谓。诸王俯伏悲泣。对曰。成功胜迹冀传来叶。一旦灰烬何可为怀。况诸外道快心相贺。王曰。以此观之。如来所说诚也。外道异学守执常见。唯我大师无常是诲。然我檀舍已周心愿谐遂。属斯变灭。重知如来诚谛之说。斯为大善无可深悲。
  于是从诸王东上大窣堵波。登临观览方下阶陛。忽有异人持刃逆王。王时窘迫却行进级。俯执此人以付群官。是时群官惶遽不知进救。诸王咸请诛戮此人。戒日王殊无忿色。止令不杀。王亲问曰。我何负汝为此暴恶。对曰。大王德泽无私中外荷负。然我狂愚不谋大计。受诸外道一言之感。辄为刺客首图逆害。王曰。外道何故兴此恶心。对曰。大王集诸国倾府库。供养沙门镕铸佛像。而诸外道自远召集不蒙省问。心诚愧耻。乃令狂愚敢行凶诈。于是究问外道徒属。有五百婆罗门。并诸高才。应命召集。嫉诸沙门蒙王礼重。乃射火箭焚烧宝台。冀因救火众人溃乱。欲以此时杀害大王。既无缘隙。遂雇此人。趋隘行刺。是时诸王大臣请诛外道。王乃罚其首恶余党不罪。迁五百婆罗门出印度之境。于是乃还都也。